暮色像被浸染的宣紙,從天際緩緩暈染開來,將青瓦屋檐下的銅鈴染成琥珀色。檐角懸掛的風鈴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碎的叮咚聲,仿佛時光被揉碎成音符,散落在暮色四合的小院里。甦槿踩著滿地槐花朝老槐樹走去,細碎的落花在暮光中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每一步都踏碎了時光的倒影。
樹干上那道被磨刀石反復打磨的凹痕泛著微光,宛如一彎凝固的月牙。甦槿伸手觸踫的瞬間,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仿佛能觸到歲月沉澱的紋路。記憶如同蟄伏的螢火蟲,忽然在枝葉間亮了起來,抖落滿身的星塵。她記得無數個這樣的黃昏,祖父總愛坐在石凳上磨刀,刀刃與磨刀石踫撞的聲響清脆如檐角風鈴,混著槐花的清香在暮色中流淌。
那時的祖父脊背雖已佝僂,但握刀的手卻穩如磐石。他總說刀是藥箱的眼楮,要磨得雪亮才能看清病灶。鐵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偶爾有火星濺起,驚得枝頭的麻雀撲稜稜飛向天際,攪碎雲霞織就的錦繡。甦槿便蹲在一旁數著鐵屑,看祖父將磨好的刀柄在衣袖上反復擦拭,刀身映出他花白的鬢角與樹下斑駁的光影。暮色漸濃時,祖父會摘下老花鏡,用布滿老繭的手掌輕輕摩挲她的頭頂,槐花的香氣與藥草的苦澀便一同縈繞在她發間。
槐花盛開的季節,老槐樹便成了整個院落的精靈。祖父會搬來竹梯摘花,木梯與樹干相觸的震顫驚落細碎花瓣,雪白的精靈紛紛揚揚落在他的肩頭、發梢,也落在甦槿仰起的臉上。她總愛趴在石桌上寫作業,看著祖父顫巍巍的手攀上枝頭,竹籃里的槐花漸漸堆成小山。花瓣落在宣紙上,洇開淡青的墨痕,仿佛將春日的時光凝固在筆尖。祖父摘花的間隙會講起老槐樹的故事︰它見過太爺爺背著藥箱出診的模樣,見過父親年輕時騎車載著母親穿行小巷,見過甦槿第一次蹣跚學步時跌倒在樹下,被槐花溫柔托住的身影。樹皮上的每道裂痕都藏著家族的記憶,像一本用年輪寫就的編年史,風起時便沙沙作響,講述著那些被時光浸染的故事。
去年深秋的傍晚,醫院病房的窗戶透進最後一絲光亮。躺在病床上的祖父枯瘦的手仍在空中虛握,仿佛在觸摸無形的磨刀石。監測儀規律的滴答聲里,他渾濁的眼楮突然亮了一下,喃喃說著“該給槐樹修枝椏了”。甦槿緊緊攥著他冰涼的手,看窗外最後一片黃葉打著旋兒飄落,恍惚看見老槐樹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抖落滿身的故事。老人嘴角泛起一絲微笑,如同春日里槐花初綻時的模樣,卻帶著落葉歸根的蒼涼。那一刻,甦槿忽然明白,有些記憶早已化作年輪,深深鐫刻在時光的脈絡里。
晚風掠過枝頭,卷起幾片早落的槐葉。甦槿摩挲著樹干上那道磨刀痕,指尖撫過每一道深淺不一的溝壑,仿佛觸摸著祖父掌心的繭。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穿過滿地落花與斑駁樹影,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條流淌的河。她想起每個盛夏的夜晚,祖父總愛在樹下乘涼,蒲扇搖動的清風裹挾著槐花的甜香,故事便隨著星子一顆顆墜入她的夢境。而今樹下空蕩蕩的石凳上,唯有風鈴在暮色中輕吟,將那些被歲月沉澱的往事織成綿長的歌謠。
暮色漸濃時,甦槿轉身走向院門。身後老槐樹的輪廓在暮光中愈發清晰,枝椏間漏下的最後一縷余暉,恰似那年槐花餅上融化的冰糖,泛著溫暖而清甜的光。她忽然听見枝葉間傳來細碎的聲響,仿佛無數昨日正從枝頭簌簌飄落︰祖父磨刀時專注的目光,槐花雨落在青瓦上的輕響,木欄上新刻的紋路在月光里泛著銀輝……那些記憶如年輪般一圈圈生長,在時光深處生生不息。
當她再次回望時,婆娑樹影間仿佛有個佝僂的身影正對著木欄微笑。那笑容溫暖如舊,卻又帶著歲月的滄桑,如同老槐樹新生的嫩芽與斑駁的樹皮交織成永恆的光景。甦槿知道,這棵樹會繼續在這里生長,見證每一個黃昏與黎明,將那些被風揉碎的故事,化作年輪里永恆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