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休城牆之上,狂風裹挾著雪絮肆意飛舞,紛紛揚揚地落入守城兵卒們的脖頸里,激起一陣瑟縮。
不少人凍得鼻尖通紅,卻不敢抬手去擦,目光死死盯著城外一里處列陣的大軍。灰褐色的甲冑在雪地里連成一片,好似翻涌不息的潮水,那撲面而來的壓迫感,壓得人喘不過氣。
許老卒攥著長刀的手早已沁出了汗,在刀柄上留下一道道濕痕,雪落在他花白的發梢上,轉眼就融成了水,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汗水。
他往身旁的曹書生瞥了一眼,見那書生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囁嚅著似有話要說,便低聲道︰“別慌,他們現在沒動,是在等咱們反應。”
話音剛落,城下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猶如悶雷滾過雪地。一員身著明光鎧的將領從敵軍陣前策馬而出,那鎧甲在雪光的映照下閃耀著冰冷的光。
他手中長槍高高舉起,槍尖寒光閃爍,朝著城頭喊道︰“城上守軍听著!吾乃秦王麾下將領竇琮,爾等若識時務,速速開城歸降,可保城內百姓無恙!若執意抵抗,待我大軍破城,定不輕饒!”
喊聲順著風飄上城牆,兵卒們頓時一陣騷動。有人忍不住往後退了半步,眼神里滿是慌亂,有人臉色一片蒼白,神色悲戚………
許老卒深吸一口氣,凍得發僵的手指在袖管里緊緊攥了攥,眼珠子飛快一轉,眼下絕不能露怯!他往前猛地站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如重錘般往城垛上一拍,沙啞的聲音瞬間壓過風響︰“都給我鎮定些!慌什麼?!”
兵卒們被他這聲怒喝得一怔,躁動的勢頭頓時歇了。許老卒趁熱打鐵,朝著周遭揚聲吼道︰“快!擂起戰鼓!再把咱們城牆上的旗幟全豎起來!旗子越高越好,鼓聲越響越好,別讓外頭的人看出來咱們的底細!”
他這話一落,有反應快的兵卒立刻轉身往鼓架跑,凍得發顫的手掄起鼓槌就砸,“咚!咚!咚!”厚重的鼓聲如同悶雷,順著風往城外飄去。
五花八門的戰旗也被人七手八腳地送上城牆之上,在風雪中獵獵翻飛,顏色斑斕。
而城下的李世民見狀,握著馬鞭的手猛地一頓,眉頭緊緊蹙起,城頭上突然豎起的旗幟亂得讓他心頭一沉。有繡著“劉”字的,有印著“宋”字的,甚至還有掛著“尉遲”“李”“定楊”名號的,各色旗幟在風雪里攪作一團,根本看不出這介休城到底歸屬于誰。
他勒住馬,轉頭對身旁親衛道︰“先前探報只說是介休被那白甲軍佔據,怎麼會冒出這麼多旗號?難不成是幾路勢力湊在了一起?”
風裹著雪沫子摩挲著甲冑,發出沙沙的聲響,他望著城頭翻飛的亂旗,眼神里多了幾分猜疑,原本篤定的心思,也跟著晃了晃。
親衛見此也皺緊了眉,臉上亦是布滿疑惑之色,他也說不清這城頭亂旗是怎麼回事,拱手躬身道︰“殿下,這介休城的情形實在蹊蹺,末將也摸不透底細,如今應當如何應對?”
李世民收回目光,馬鞭在掌心狠狠一敲,語氣重新變得果決︰“不管城頭是幾路勢力,這介休城必須拿下!”
他抬眼看向軍陣方向,聲音沉朗,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我將令,令竇將軍繼續叫陣,探探城內虛實,再命後軍加快手腳,把雲梯、沖車等攻城器械盡數備好,兩個時辰後,攻城!”
親衛得令,立刻翻身上馬,揚鞭朝著陣中疾馳而去。李世民勒轉馬頭,目光重新落向城頭翻飛的亂旗,眼底雖仍有疑慮,卻已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銳利……
………………
城牆之上,許老卒扶著城垛往下望,見那叫陣的竇將軍還在陣前高聲喊話,嘴里的話越來越難听,不是嘲諷守軍龜縮不敢應戰,就是辱罵城頭兵卒貪生怕死,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樣扎人,然而,這卻反而讓他松了一口氣。
許老卒喉結滾了滾,伸手按住身旁一個要開口回罵的年輕兵卒,低聲道︰“別上當!他就是想激怒咱們,咱們一開口,反倒露了怯,等著便是了。”
曹書生攥著袖管,手指因為過度緊張而泛白,聲音發顫地湊到許老卒身邊,眼神里滿是慌色︰“許老哥,難不成……咱們真要跟李唐的大軍打上一戰?就憑咱們這百來號人,手里的兵器都不全,連像樣的甲冑都沒幾件,哪里經得住人家騎兵一輪沖殺……”
他話沒說完,就被城外又一聲粗鄙的叫陣聲打斷,嚇得往後縮了縮,聲音壓得更低︰“這叫陣的話越來越難听,可咱們要是真等他們攻城,怕是連半個時辰都撐不住……”
其他兵卒聞言,也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齊刷刷轉頭看向許老卒。有人眼神里滿是期盼,盼著他能再想出個法子,也有人滿臉愁容,握著兵器的手不自覺收緊,顯然是被曹書生的話戳中了心底的怕處,連帶著之前被戰鼓燃起的那點底氣,也泄了大半。
就在眾人都將希望寄托在許老卒身上時,一個年輕氣盛的兵卒突然站出來,大聲反駁道︰“許老頭,你說的這些都是瞎扯!憑啥听你的?說不定你就是想把我們往火坑里推,自己好趁機活命!”
許老卒往城垛上靠了靠,先按住曹書生發抖的肩膀,目光凶狠地看向那個反駁的兵卒,然後對著圍過來的兵卒們開口,聲音雖啞卻透著穩︰“誰說咱們要跟他們硬打了?”
他掃過眾人緊繃的臉,又道︰“就憑咱們這百來號人,連這南門都守不住,我哪能讓兄弟們去送死?都別急,等著就好,等他們真要架雲梯、撞城門了,咱們再開城投降。”
這話一落,有人瞬間松了口氣,也有人皺著眉問︰“可……投降了他們真能饒了咱們?”
許老卒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總比現在硬拼送命強,好歹能搏一把生機,還能保城里百姓少遭點罪。”
曹書生最先反應過來,往前湊了兩步,滿臉不解地問︰“這是為何?既然遲早都是要降的,何不趁現在開城?還能少受些叫陣的羞辱,也省得讓弟兄們提著心吊著膽。”
許老卒往城垛上啐了口帶雪的唾沫,拍了拍手里的長刀,話往明了說︰“傻小子們,早降和晚降,那能是一回事?”
他指著城下還在叫陣的竇將軍,聲音提了提︰“現在開門,咱們是啥?是沒等人家動手就跪了!人家沒費一箭一卒,心里指不定覺得咱們軟骨頭好拿捏,到時候要殺要剮,咱們連屁都不敢放,城里百姓也得跟著遭殃!”
“可等他們把雲梯架到牆根、沖車撞到城門前呢?”許老卒頓了頓,眼神掃過眾人,“那時候他們已經費了力氣、耗了功夫,知道硬打下來得死人!咱們再開門說投降,就能多嘴問一句,降了之後,能不能饒了弟兄們的命?能不能別擾城里的老百姓?”
他拍了拍身旁年輕兵卒的肩膀︰“他們為了省麻煩,大概率會應!這不是耍心眼,是為咱們自己、為城里的百姓,多掙點活路,總比現在把脖子伸出去讓人砍,強得多!”
“你就不怕惹惱了他們?”曹書生聲音發顫,手指緊緊摳著城磚縫,“萬一等他們架好器械,咱們再開城,他們氣不過白費功夫,當場下令屠城,到時候我們和城里百姓……不就全完了?”
這話一出,幾個兵卒也跟著點頭,臉上剛松下去的愁容又擰了起來。
許老卒卻沒慌,他摸了摸花白的胡茬,指著城外遠處李世民的旗號,心中其實也有些忐忑,但還是強裝鎮定地說道︰“你看那是李唐秦王的軍伍,不是那些燒殺搶掠的亂兵。他們要的是介休這城池,是收回地盤,不是把城拆了、人殺絕了,真屠了城,傳出去名聲臭了,以後誰還敢降他們?”
他頓了頓,又道︰“再說了,咱們沒真跟他們打,就是耗了點時間,算不上惹惱。真要惹惱了,現在開城,咱們連提條件的機會都沒有,才是真的任人宰割!”
許老卒一邊說著,心里也在不斷給自己打氣,他深知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
一番解說之下,眾人皆是眼神亮了亮,先前繃得緊緊的肩膀也松了大半,慌亂的神色也都鎮定了不少。
有個年輕兵卒撓了撓頭,咧嘴道︰“許老哥這麼一說,俺就懂了!這晚降一步,是為了給咱們和百姓多留條後路!”
旁邊的人也跟著點頭,連曹書生都松了摳著城磚的手,臉色漸漸緩了過來,看向許老卒的眼神里多了幾分信服。
“那我們接下來還要做些甚?”一個握著鼓槌的兵卒忍不住問,眼神里沒了之前的慌亂,多了幾分盼頭。
許老卒往城下掃了一眼,伸手拍了拍城垛︰“簡單!首要的是鼓別停,旗別倒,別讓人看出咱們的底,再派兩個人跟城里的里正坊正說一聲,讓百姓都別慌亂,咱們心里有數,保準盡量不讓他們受牽連。”
許老卒話剛落,肚子忽然“咕嚕”響了一聲,他老臉一紅,微微頓了頓,環顧左右笑道︰“瞧我這記性,忘了說最要緊的一樁。”
他摸了摸癟下去的肚子,對著復又神色變得緊張的兵卒們,緩緩說道︰“擂鼓的兄弟輪著來,一邊盯著城下動靜,別讓鼓聲斷了,再去幾個兄弟把熱粥熱餅子端來,咱們吃飽喝足了再說,總不能空著肚子跟人耗,也別讓弟兄們凍著餓著!”
這話一出,圍著的兵卒們都笑了,先前的緊張感散了不少,自有兵卒前去城里安撫百姓,再有兵卒腳步輕快地往伙房去備著吃食,剩下的人則輪流擂著鼓,眼神里多了幾分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