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斜,雪下得更密了,大片大片的雪絮打著旋兒飄落,介休城外的曠野被雪蓋得嚴嚴實實,天地間只剩一片茫茫的白,連不遠處的城牆輪廓都有些模糊。
一支兩萬余人的兵馬,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步伐不快,但每一步落下,都能听見積雪被碾實的咯吱聲,綿延數里,正慢慢向介休城方向蠕動。
介休城的城樓上,此刻正透著幾分慌亂。自從前軍敗逃的潰兵涌入城中,人心便已惶惶不安,如今又探得城外有兵馬臨近,守軍更是亂了陣腳。
守城校尉扒著垛口往下望,雪霧里隱約可見黑壓壓的人影在移動,他的鼻翼急劇翕動,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發緊地對身旁親兵道︰“快!再去報給左僕射,就說……就說城外兵馬不知是敵是友,已到三里外了!”
親兵剛要轉身,卻見城下突然傳來一陣呼喊,有人舉著殘破的旗幟揮動。校尉眯眼細看,那旗幟上的紋樣竟有些眼熟,他愣了愣,猛地一拍大腿︰“是自家人!是陛下的旗幟!”
話雖如此,他臉上的緊張卻沒松多少,敗兵進城時早已把柏壁戰敗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此刻見著那殘破的旗幟,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擔憂接下來的日子。
城樓上的士兵們面面相覷,握著刀槍的手微微顫抖,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中皆是恐懼和迷茫。一時間竟不知該不該開啟城門………
而此時,介休城內原官府衙署中,氣氛卻透著幾分沉寂。首座上,內史令苑君璋端坐不動,臉色陰沉,手指輕叩著案幾,目光沉沉地落在堂下二人身上。
苑君璋出身豪族,向來以矯捷勇武自勵,他娶了劉武周的妹妹,被任命為內史令。一直以來,他便不贊同劉武周南下的策略,此番受命留守介休城坐鎮。而柏壁兵敗的戰報,早在半個時辰前便已傳到他手中。
左下首坐著左僕射楊伏念,右下首則是長史張萬歲。二人歷來都深得劉武周信任,此刻卻都垂著眼簾,默不作聲地望著地面,堂內只剩下苑君璋指尖叩擊案幾的輕響,一聲聲敲在人心上。
“兩位,陛下親征,自命揚威將軍,如今戰報已至,不知二位可有良策?”苑君璋的聲音在沉寂的堂內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楊伏念垂眸沉思,神色復雜,卻依舊沉默不語。張萬歲卻按捺不住,聞言猛地起身,朗聲道︰“以某之見,我等當即刻率軍馳援!不論如何,主上的安危最為緊要!”
他話音剛落,堂內空氣似乎更沉了些,苑君璋指尖在案幾上重重一叩,目光掃過二人,沉聲道︰“長史說得在理。主上親征遇挫,我等留守後方,豈能坐視不理?”
他起身踱了兩步,甲片摩擦著發出輕響,“柏壁雖敗,主上命殘部分批退回,身邊必然兵力單薄,若被唐軍餃尾追擊,後果不堪設想。”
楊伏念終于抬眼,眉頭緊鎖︰“內史令,介休是我軍最後的屏障,若分兵馳援,城防空虛……”
“城防固重,主上更重!”苑君璋打斷他,語氣果決,“傳令下去,點齊一萬輕騎,隨我出城接應。楊僕射,既然你有此擔憂,那便由你留下嚴守城池,緊閉四門,若有異動,以烽火為號。”
楊伏念猛地抬手拍向案桌,木案發出一聲悶響,他怒視著二人,斥道︰“內史令何其糊涂!介休乃是我軍根基,一萬輕騎一走,城中只余老弱殘兵,若唐軍趁虛來攻,我等如何守得住?主上兵敗已是定局,何苦再賠上這最後一點家底!”
苑君璋心中一陣怒火上涌,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向被主上信任的楊伏念竟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主上對他恩重如山,他怎能如此忘恩負義?
楊伏念胸口劇烈起伏,顯然已是急怒︰“長史只念主上安危,卻忘了一城軍民的生死!內史令身為留守,豈能因一時意氣,將所有人拖入絕境?”
張萬歲一時間有些呆愣。他萬沒料到,素來溫聲細語、待人親和的楊伏念,今日竟會如此動怒,那怒目圓睜的模樣,倒讓他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帳內霎時靜得落針可聞,只有窗外風雪拍打窗欞的聲響。張萬歲望著楊伏念因動怒而漲紅的臉,再看看面色沉凝的苑君璋,忽然覺得這暖閣里的炭火,似乎也驅不散彌漫開來的寒意。
苑君璋猛地抬手一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怒意從眼底翻涌而出︰“楊僕射!主上在外受難,你不思救援,反倒計較一城得失?介休縱是根基,沒了主上,這城守得再牢,又有何用!”
他胸口起伏,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你我受主上厚恩,此刻當以忠義為先!若今日見死不救,日後還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苑君璋心頭怒火翻騰,恨不能當場拔刀將楊伏念碎尸萬段,可目光掃過對方腰間那枚沉甸甸的虎符,終究還是按捺住了殺意。
調兵虎符握在楊伏念手中,只有他與虎符方才能調動城中兵馬,否則……
他深吸一口氣,指節因用力攥緊而泛白,沉聲道︰“那以楊僕射之見,我等當真要坐視主上陷入絕境而毫不作為?”
他語氣里的壓抑顯而易見,目光死死盯著楊伏念,仿佛要從對方臉上看出半分松動。堂內的空氣像是結了冰,連窗外風雪的呼嘯聲都顯得格外刺耳。
張萬歲站在一旁,看看苑君璋緊繃的側臉,又看看楊伏念緊抿的唇,只覺得喉嚨發緊,半句勸言也說不出口。
楊伏念迎著他的目光,緩緩搖頭︰“內史令,以某之見,我等並非毫不可為。其一,可全軍退回張壁古堡堅守。那里三面臨溝,一面靠山,地勢險要,本就是天然的防御要塞,加之地下有上中下三層暗道,可屯兵、藏糧、轉移,足以支撐長久對峙。”
他頓了頓,眼中透著一絲無奈,緩緩抬起頭,迎上苑君璋的目光,聲音壓得更低︰“其二,便是我等歸降李唐。以介休城及城中兵馬為投名狀,想來李唐大軍也不敢輕易為難主上。”
最後幾字剛落,堂內霎時死寂。張萬歲臉色驟變,猛地看向楊伏念,仿佛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苑君璋的目光更是冷得像淬了冰,死死釘在對方臉上,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楊伏念,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楊伏念卻似早有準備,迎著苑君璋冰冷的目光,緩緩起身︰“內史令息怒。某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眼下局勢,硬拼唯有死路一條。張壁古堡雖險,卻地處偏僻,糧草終有耗盡之日,死守介休,更是以卵擊石。”
他走到堂中,聲音帶著幾分悲苦道︰“歸降雖辱,卻能保將士性命,更能為陛下留條生路。李淵素有容人之量,不少叛將降唐後多受重用,我等若真心歸附,未必沒有轉圜余地。”
“胡扯!”苑君璋猛地拍案而起,腰間佩刀 啷出鞘,刀尖直指楊伏念。
“主上待你不薄,你竟勸我等屈膝降敵?張壁古堡縱有絕境,也容得下我等與唐軍拼個魚死網破,豈能做這等忘恩負義的勾當!”
張萬歲被這劍拔弩張的氣勢驚得後退半步,急聲道︰“內史令息怒!楊僕射或許只是……只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想!”
楊伏念卻不動聲色,望著那寒光閃閃的刀尖,反而笑了笑︰“內史令要殺我,某無話可說。但某所言,句句是為眼下數萬將士計。若內史令執意一戰,便請先用這刀斬了我,否則,便是你拿走虎符,你也不可能調動得了一兵一卒………”
苑君璋握著刀柄的手微微顫抖,指節泛白。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小了些,卻有更沉的寒意從門縫里鑽進來。
而此時,城門校尉遣來報信的司吏正冒著風雪,從城門處一路奔馳,終于到了官府衙署的大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