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漸稀，介休城外的兵馬陣中，林元正與劉長宏並轡于前軍。二人身上裹著厚實黑布，將身形隱匿得嚴絲合縫，混在敗兵之中，神色與周圍滿臉疲憊、滿眼惶恐的潰兵大相徑庭，唯有眼底深處暗藏著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警惕。
連同他們在內，五千身著白甲的精銳已悄無聲息地融入這支殘軍，不動聲色地分段掌控著手無寸鐵的潰兵。
此乃劉長宏精心布下的謀劃，讓白甲軍裹挾逃兵入城，更安排尉遲恭在逃兵隊伍中帶隊統領，如此里應外合，達成魚目混珠之效。
林元正輕勒馬韁，目光向後掠去，只見黑壓壓的潰兵隊伍中，眾人縮著脖子，步履蹣跚，渾渾噩噩，全然不知自己已淪為被操控的棋子，乖乖地被驅趕至此。
他悄然擦去手心的汗濕，側頭看向劉長宏，語氣中難掩擔憂，低聲道︰“劉師，再有半里地便到介休城門，屆時我等就會進入敵軍弓箭射程，倘若……”
劉長宏嘴角勾起一抹冷峻弧度，聲音極低︰“家主無需憂慮。劉武周已被我等擒獲，宋金剛重傷昏迷，尋相死于亂軍，如今這支殘部雖明面上以尉遲恭為首，實則盡在我等掌控。”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城樓方向，語氣篤定︰“城內之人听聞主上兵敗歸來，只會開城迎接安置，絕不敢貿然刀兵相向。若他們對‘自家主上’的兵馬放箭，城內營中人心將會瞬間大亂，苑君璋還不至于如此愚蠢，輕易做出自毀根基的事。”
林元正聞言，緊繃的肩背微微放松，卻仍忍不住望向那愈發靠近的城樓垛口。風卷殘雪，掠過耳畔，隱隱傳來潰兵隊伍里的咳嗽與低語聲，他深知，這平靜表象之下，正蟄伏著足以顛覆整座城的洶涌暗流。
不多時，他們已行至城門之下。伴隨著一陣沉悶機括聲，護城河上的橋板緩緩放下，厚重城門隨之洞開。
林元正眯起雙眼，借著火把搖曳的光亮打量城樓。這座城樓氣勢恢宏，高大的城牆上密布了望孔與防御雉堞，上面人影攢動，往來穿梭。尤其有四五個身影憑欄而立，正對他們指指點點，目光直直落在潰兵隊伍上，審視之意毫不掩飾。
“看來城里果然有所防備。”林元正低聲說著，手心再次沁出冷汗，心中暗自思忖︰“依照尉遲恭所言，這苑君璋疑心頗重，著實不好對付，稍有差池便會暴露，且看劉師如何應對，我務必隨機應變，絕不能露出絲毫破綻。”
劉長宏卻神色鎮定，淡然道︰“兵敗歸來，他們有所戒備實屬正常。按原計劃行事，讓尉遲恭帶人先行。”
說話間，前方潰兵已開始踏著橋板朝城門行進，腳步聲雜亂中，混在其中的白甲軍士兵如隱匿的暗線，隨著人流緩緩向城內滲透。
林元正深吸一口氣，收回望向城樓的目光，落在前方緩緩移動的人群上，心想只要過了這道城門，方才有那後續之事，到時可就由不得城中之人做主了……
也正如劉長宏所料，進城一路順利。兩萬余人馬盡數入城，整個過程波瀾不驚，城樓上的目光雖始終未曾移開，卻終究沒有箭矢射下，也無喝問阻攔。
隊伍穿過城門洞時，林元正有意放慢馬速，眼角余光掃過城門兩側的守軍。那些士兵雖手持兵器，神色卻透著惶惑，望著這支狼狽的潰兵隊伍，敵意並不明顯，反倒像是在打量劫後余生的同袍，只是那一道道目光中藏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兩萬余人馬全部入城後，沉重的城門在身後緩緩合攏，將城外風雪隔絕。林元正與劉長宏混在隊伍中，穿過甕城，只見街巷兩側雖有甲士列隊，卻並無異常舉動。
“按計劃行事。”劉長宏低聲向林元正遞了個眼色︰“一切小心些……”
不多時，前方傳來一陣馬蹄聲，尉遲恭勒馬立于街角。他依舊是那副久經沙場的將領風範，見二人走近，微微頷首，沉聲道︰“隨我來，楊僕射與內史令在城樓等著問話。”
林元正與劉長宏心領神會，借著整理甲冑的動作，示意身後幾名已換上潰兵服飾的白甲軍親衛精銳跟上。這幾人看似散漫，信馬由韁，不動聲色地護在二人兩側，看似不經意地摸了摸腰間藏著的利刃，確保隨時能應對突發狀況。
一行人跟隨尉遲恭穿過街巷，翻身下馬，拾階登上城樓。寒風呼嘯，吹動城樓上的旌旗獵獵作響，火把的光芒在磚石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苑君璋與楊伏念正立于垛口邊，听到動靜轉過身來，目光瞬間落在尉遲恭身後的林元正與劉長宏身上。
這二人雖身著潰兵粗布衣衫，卻身姿挺拔，眼神明亮，與周圍面露頹唐的敗兵形成鮮明對比。
“尉遲將軍，主上何在？為何遲遲不見他？”
苑君璋聲音略帶沙啞，目光在林、劉二人身上掃過，眉頭微蹙，眼角皺紋微微收緊，流露出更深的懷疑，“這兩位是何人？看著甚是面生。”
尉遲恭側身讓開一步，沉聲道︰“內史令，楊僕射，主上受了傷，此刻正在車駕中歇息養傷。”
“這兩位是林先生與劉先生。柏壁兵敗後，主上一路奔逃，幸得二位途中相助，不僅為主上診治療傷，還獻上籌糧、布防之策，主上對他們頗為倚重，便一同請了回來。”
楊伏念微微頷首，輕撫胡須道︰“主上既需靜養，我等此刻便不必前去打擾。”他目光在林元正和劉長宏身上打量了一番，心中也在思索這兩人的來歷，卻並未表露太多情緒，也不知他心中是何謀算。
說罷，他轉頭看向苑君璋。畢竟論官職，內史令位高權重，又是主上妹婿，親疏與權責皆在眾人之上，涉及主上的大事向來需先看他的意思。
“內史令覺得，該如何安置這二位先生？”楊伏念語氣平和，既表尊重，又將決定權交給苑君璋。
城樓上，風卷著火把煙氣撲面而來，苑君璋眉頭微蹙，手按刀柄的力度加大，指節微微泛白，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逡巡。
片刻後，他終究沒再追問，沉聲道︰“既是主上倚重之人，自當以禮相待。先請二位到城樓詳談，講講沿途情形，尤其是唐軍動向，眼下這最為緊要。”
說著，他側身讓出通道，目光卻始終未從二人身上移開，仿佛要從他們神態中洞悉一切。
林元正心中明白，這是既給了台階，又設好了試探之局，便與劉長宏對視一眼，拱手應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一行人踏上城樓木板，火把光芒在磚石上跳躍閃爍，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一路蜿蜒向城樓深處延伸。
林元正與劉長宏緊跟其後，腳下木板受重壓不時發出“吱呀”輕響，混在呼嘯風聲里，仿佛是這寂靜城樓上僅有的生氣。
城垛外，風裹挾著殘雪撲面而來，寒意刺骨，林元正不動聲色地裹緊身上粗布衣衫，眼角余光始終留意著兩側。
苑君璋走在最前，手按刀柄的姿勢從未改變，楊伏念落後半步，捻著胡須的手指偶爾會輕輕一頓，目光看似隨意，卻總在不經意間掃向他們二人。
尉遲恭走在側面，適時開口道︰“二位先生一路辛苦，城樓里生了火盆，暖和些。”這話看似平常寒暄，卻暗暗給林、劉二人傳遞信號，前方便是落腳之處。
林元正微微點頭，借著低頭攏袖的動作，與劉長宏交換眼神。腳下木板依舊“吱呀”作響，仿佛在警示他們，這看似順遂的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