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動靜,讓尉遲恭身後那些早已惶恐不安的親衛與兵卒,不約而同地暗自松了口氣。緊繃的脊背微微塌陷,握刀的手也下意識地松開些許,方才被白甲軍如影隨形的追殺壓得幾乎喘不過氣,此刻追擊驟停,竟像是從鬼門關前暫退了一步。
尉遲恭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頭又是一沉。連最悍勇的親衛都露了怯,可見方才的廝殺已耗盡了他們的勇氣,那股死戰的氣勢一旦卸了下去,再想重振,怕是難如登天。
他抬眸掃過身後東倒西歪的隊列,寒風如刀,肆虐地刮過這片狼藉的雪地。有的兵卒正捂著傷口呻吟,那痛苦的表情仿佛在訴說著戰爭的殘酷,有的望著白甲軍收攏的陣型瑟瑟發抖,眼神中滿是恐懼與迷茫。
方才還能勉強支撐的防線,此刻已如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這般光景,哪里還有半分再戰之力?
劉長宏翻身下馬,將長矛往雪地里一插,矛尾沒入半尺,穩穩立在身前。他目光堅定地看著尉遲恭,神色誠懇︰“將軍,某知你重忠義,但忠義該對誰?是對引狼入室的劉武周,還是對這片土地上嗷嗷待哺的百姓?”
說著,他向前走了一步,雙手微微攤開,“武將之勇,不在匹夫之剛,而在護國安民。此番參戰我等雖不與李唐同心,卻也容不得外虜借漢家內亂逞凶。將軍若肯幡然醒悟,何不就此罷手?不必投誰,不必附誰,只憑本心護著身後那些尚未死絕的弟兄,護著這方土地上的百姓,總好過陪著劉武周,落個助紂為虐、被後世戳脊梁骨的下場。”
尉遲恭聞言,神色愈發復雜,喉頭動了動,終是深深嘆了口氣。他緩緩收起馬槊,翻身下馬,盔甲上的積雪簌簌掉落,仿佛他心中的糾結也隨之落下。
他對著劉長宏抱拳拱手,沉聲道︰“劉將軍所言,某听進去了,只是……此事牽連甚廣,某還需再想想。”
話音未落,他身後的親衛們已是一片低低的抽氣聲,誰都沒想到,以悍勇著稱的尉遲將軍,竟會露出這般松動的姿態。
劉長宏見他松口,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微微頷首,亦拱手還禮,語氣誠懇而溫和︰“將軍肯三思,便是幸事。某在此等候將軍的決斷,絕不相逼。”
風雪依舊,兩撥人馬隔著丈許雪地對峙,只是那劍拔弩張的戾氣,已悄然淡了幾分。
尉遲恭垂眸看著腳邊被血浸透的雪地,沉默半晌,喉結滾動著開口︰“某隨劉武周起兵,並非不知他引突厥為援是飲鴆止渴。只是……”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幾分艱澀,“亂世之中,武將如飄蓬,能得一主信賴,已是難得。某曾立誓護他周全,如今這般光景,讓某如何自處?”
他抬起頭,目光里帶著幾分掙扎看向劉長宏,“你說護國安民,可某麾下這些弟兄,跟著某出生入死,若某倒戈,他們的性命又該托于何人?劉武周縱有千般不是,某親手帶出來的兵,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淪為階下囚,或是死在亂軍之中。”
“尉遲將軍,此事我可向你應允,只要不是突厥之人,此戰過後,我等絕不為難,盡可放他們生路。”
劉長宏語氣沉穩,眼神堅定地看著尉遲恭,同時長矛在雪地里輕輕一頓,“無論是願繼續追隨將軍,還是想卸甲歸田,都任由他們自便,絕不囚禁加害。”
他轉身看向尉遲恭身後那些緊繃的兵卒,聲音又揚高了幾分,讓每個兵卒都能听清︰“諸位弟兄也可听清,某麾下的兵卒都在此處,若日後有半分違背今日之言,任憑將軍帶著弟兄們討還公道。”
這番話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尉遲恭看著他眼中的坦蕩,又瞥了眼自家弟兄們驟然亮起的眼神,知道對方是算準了自己最在意的是什麼,亂世里,能護住麾下兵卒的性命,確實是比什麼誓言都更實在。
尉遲恭略一遲疑,終是微微頷首,抬手對身後親衛示意道︰“收攏此處殘軍,傳令下去,收起刀兵,不必再戰了。”
親衛微微一怔,雖心里有些不甘,卻也忙不迭抱拳應諾,轉身離去傳令。
很快白甲軍緩緩後撤,脫離戰場,而劉武周後軍那些還在勉強戒備的兵卒們紛紛垂下兵刃,緊繃的肩背徹底松弛下來,有人甚至脫力般癱坐在雪地里,望著漸漸平息的戰場,臉上滿是劫後余生的恍惚。
尉遲恭轉過身,對著劉長宏再次拱手,聲音里已沒了方才的掙扎,只剩一股沉定︰“某信你一次。只是若你食言……”
他頓了頓,手按在馬槊上,目光銳利如鋒,“某便是拼了這條命,也會討個說法。”
劉長宏嘴角微揚,神色自若地說道︰“尉遲將軍大可放心。你若信得過,便隨我左右同行,親眼看著弟兄們安然無恙,也好讓你徹底安心。”
說著,他對身後親衛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再往後退些,給尉遲恭的人留出更寬松的余地。“風雪大了,此處不是久留之地,想來山道之中戰局已然有了結果,不如我等一同前去看看如何?”
尉遲恭回頭望去,狂風呼嘯,雪花漫天飛舞,遠處後軍與中軍之間,不知何時已被許多巨石攔了去路。想來這是對方早有布置,為的就是斷絕中軍的逃生之路,如此一來,劉武周的中軍必定插翅難飛了。
他望著隘口那片半人高的巨石,又看了看身旁神色平靜的劉長宏,忽然明白過來,對方早在開戰前便算準了戰局走向,今日這場對戰不過是為了牽扯著自己與後軍前去救援中軍,從一開始就沒給劉武周留半分生機。
而自己與麾下弟兄能得一線轉圜,或許真要多謝韓公當年那幾分賞識,加上與劉長宏的數面情分。
寒風卷著雪粒如利箭般打在甲冑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尉遲恭卻只覺得心頭一片清明,先前的掙扎猶豫,仿佛都被這風雪滌蕩干淨了………
………………
而此時林元正與劉武軒二人,卻正陷入險象環生的境地。方才廝殺停歇,四周一片死寂,唯有風雪的呼嘯聲。
他倆前去巡檢戰場,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橫七豎八的尸體間。不曾想,卻撞上了裝死躲在尸堆里的宋金剛。
那宋金剛見二人走近,如同蟄伏的惡狼突然暴起,手中長刀裹挾著雪沫,帶著破風聲劈面砍來,又快又狠。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林元正倉促間舉刀相迎,只听“當”的一聲脆響,手臂被震得發麻,腳步踉蹌著後退半步。
劉武軒反應極快,不假思索地揮劍格擋,卻被對方借著沖力狠狠撞在胸口,悶哼一聲,整個人像斷了線的風箏般撞倒在地。
宋金剛眼中滿是困獸猶斗的瘋狂,獰笑道︰“兩個黃口小兒,也敢來撿便宜?今日便拉你們墊背!”說罷,刀勢陡然更猛,一招緊似一招,招招直取要害,刀光霍霍,竟將二人逼得難以喘息。
此處的動靜也驚動了附近正在補刀搜檢的白甲軍兵卒。有人循聲望過來,見是宋金剛在負隅頑抗,當即厲聲喝道︰“宋賊在此!”
剎那間,七八名兵卒立刻提著刀如猛虎般圍攏過來,刀光在風雪中連成一片,瞬間將宋金剛的退路堵得嚴嚴實實。
原本還佔著上風的宋金剛見狀,眼神驟變,刀法也亂了幾分。林元正瞅準時機,猛地挺刀刺出,劍尖擦著對方肋下滑過,帶起一串血珠。劉武軒也捂著胸口艱難起身,長劍一挑,逼得宋金剛連連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