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壁城外,不知何時,風雪已然悄然停歇。
鉛灰色的雲層依舊沉甸甸地壓得極低,卻再未落下半片雪花。戰場之上,濃重的血腥氣與凍土散發的徹骨寒氣相互交織,嗆得人喉嚨陣陣發緊。
廝殺聲並未因風雪的驟停而減弱,反而愈發清晰可聞。兵刃踫撞的尖銳脆響、戰馬瀕死的淒厲長嘶、甲冑摩擦的沉悶聲響,在這空曠無垠的原野上,交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之網。
李世民帶著親衛,仍在步卒的重重包圍中奮力搏殺。他手中馬槊揮舞的幅度逐漸變小,動作也愈發遲緩,胯下的戰馬前腿突然一軟,險些栽倒在殘肢斷臂的尸體之中。
他急忙猛地勒緊韁繩,借助馬身起伏的力量,奮力將迎面劈來的長刀擋開。目光余光掃去,劉武周中軍的帥旗近在百步之外,卻仿佛隔著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血海。
他的喉間涌起一陣苦澀,趁著格擋長刀的間隙,眼角余光迅速掃向身後已然合攏的敵軍陣列,心中那一絲後撤退兵的僥幸瞬間破碎。
後路已然斷絕,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方才撕開的缺口,早已被宋金剛的輕騎堵得水泄不通。身後的玄甲輕騎折損過半,就連護著他沖鋒陷陣的親衛,此刻也僅剩下寥寥數人。
而困陣之外的戰局,被層層人牆嚴嚴實實地阻隔,他根本無法看清,更不知此刻究竟是何種情形。
李世民再次揮舞馬槊,劈開一道迎面襲來的寒光,震得虎口一陣發麻。風雪雖已停歇,可寒意卻順著甲冑的縫隙鑽了進來,凍得骨頭仿佛都在隱隱作痛。
然而,此刻他心頭翻涌的,卻是一股難以抑制的悲愴。他清楚,今日恐怕在劫難逃了。
恰在此時,劉武周中軍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宋金剛與尉遲恭並轡策馬而來,前者手提長槊,臉上掛著幾分勝券在握的冷笑,後者橫握單鞭,目光落在李世民身上,眼神中似有復雜難辨的情緒,卻終究被甲冑上的寒霜掩蓋。
兩人勒馬停在陣前,恰好將李世民最後的突圍之路堵得死死的。
“沒想到堂堂秦王殿下,竟也會落到這般田地!”宋金剛勒住馬韁,長槊直指李世民,聲音中裹挾著凜冽的殺氣,“拿命來!”
話剛出口,他已催馬挺槊,徑直沖殺了過來。槊尖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響與馬蹄聲交織在一起,在密集的人群中撕開一道凶戾的破空之聲。
李世民見狀,猛地旋身,手中馬槊在掌心輕巧一轉,槊鋒帶著呼嘯的風聲斜斜撩起,精準地磕向宋金剛的槊尖。
兩桿鐵槊相撞的瞬間,火星在凍土上方迸濺四射,震得他手臂一陣發麻,胯下的戰馬也再次發出一聲虛弱的嘶鳴。
他借著這股反震之力側身錯開,余光瞥見尉遲恭仍勒馬站在原地,並未上前夾擊。這轉瞬即逝的遲疑,竟在這看似必死的困局中,透進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生機。
然而,宋金剛沒有絲毫遲疑,迅速將長槊高高舉起。槊桿上的血漬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暗紅,他借著戰馬前沖的慣性,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劈下,風聲中都透著要撕裂皮肉的狠辣。
李世民瞳孔猛地一縮,手腕快速翻轉,瞬間將馬槊橫在身前。鐵槊相擊發出的沉悶巨響,震得他喉頭發甜,臂彎處傳來一陣隱隱的酸痛,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
他借著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俯身,緊緊貼在馬頸側面,堪堪避開宋金剛緊隨而來的橫劈。刀鋒擦著他的披風一掃而過,帶起一片細碎的布屑。
胯下的戰馬突然直立而起,前蹄瘋狂刨著凍土,發出絕望的哀鳴。李世民心知這匹戰馬已支撐不住,索性松開馬韁,借著戰馬躍起的勢頭翻身落地。
他將馬槊在掌心一擰,當作長棍一般,朝著宋金剛的馬腿橫掃過去。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宋金剛的戰馬被掃中膝彎,“噗通”一聲猛地跪倒在地。他踉蹌著翻身下馬,長槊拄地時濺起一串泥點,怒喝道︰“垂死掙扎!”
李世民拄著馬槊,大口喘息著,甲冑下的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他望著步步緊逼的宋金剛,忽然低笑一聲,聲音沙啞卻透著一股硬氣︰“總好過助紂為虐!”
此刻,雙方都失去了坐騎,雙腳深陷在沒踝的凍土與血污之中。周圍劉武周的步卒伺機圍攏上來,雪亮的刀光從四面八方刺來,密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
李世民的親衛們迅速結成一小圈人牆,手中長刀揮舞得如風車般呼呼作響,卻終究抵擋不住如潮水般越來越多的刀槍。
兩名護衛剛奮力劈開左側的攻勢,右側便有長矛穿透了他們的甲冑。悶哼聲中,人牆瞬間出現了一個缺口。
“殿下快走!”一個滿臉是血的親衛嘶吼著,不顧一切地撲向缺口。他的後背立刻被數刀劈中,卻仍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堵住了那道縫隙。
李世民眼眶一熱,手中馬槊橫掃,逼退身前的敵兵。卻見宋金剛已從另一側攻來,長槊直取他的心口。他猛地擰身躲避,槊尖擦著肋骨劃過,甲片碎裂的脆響如同一把利刃,刺得人耳膜生疼。
風雪雖停,可寒意在激烈的廝殺中愈發刺骨。他望著親衛們一個個倒下,握著馬槊的手卻越攥越緊,心中暗自咬牙︰便是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突然,一陣如悶雷般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仿佛要將凍土碾碎,震得腳下的積雪簌簌顫抖。
圍攏的步卒陣腳瞬間騷動起來,有人驚慌地回頭張望,嘴里發出驚疑的呼喊。李世民趁機揮動馬槊,逼退身前的敵兵,抬眼望去。
只見雪地之中,一隊輕騎如白色的洪流般踏破殘雪,迅猛沖來。他們身著與雪地融為一體的白色戰甲,在陰沉的天光下,幾乎要與背景隱為一體,唯有疾馳的馬蹄掀起漫天的雪霧,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撲向劉武周大軍的側翼。
側翼處,正駐扎著一隊衣甲樣式獨特的突厥騎兵。他們的皮甲上瓖嵌著銅釘,褐色的披風在風中烈烈翻卷,與周圍中原士兵的甲冑截然不同。
遠遠望去,恰似一堵突兀矗立在雪原上的褐色高牆,正警惕地掃視著戰場的一舉一動。
白色輕騎如一條白色巨龍,急速逼近。三百步……兩百步……一百五十步,距離不斷縮短,風中已能清晰听見馬蹄踏碎堅冰的清脆聲響。
來勢凶猛,側翼的突厥騎兵見狀,紛紛翻身搭箭,手臂將軟弓拉成滿月。箭簇在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冷冽的寒光,密密麻麻地對準了沖來的白色陣列。只等距離再拉近一些,便會射出一陣遮天蔽日的箭雨。
就在百步之外,白色輕騎突然呈扇形散開,隊列間的空隙陡然增大。騎手們左手穩穩控韁,右手已迅速將腕間的手弩抬至胸前。只听“ 嗒”一連串機括輕響,藏在護腕內側的弩箭已然蓄勢待發。
還未等白色輕騎進入突厥騎兵的弓箭射程之內,一陣整齊的“咻咻”聲驟然在雪原上響徹,三千支弩箭同時離弦,精鋼打造的弩箭如流星般斜斜朝著突厥騎兵的陣列傾瀉而去。
突厥騎兵被這突如其來的箭雨打得措手不及,前排的騎士已有不少人中箭落馬,皮甲上瞬間綻開一朵朵殷紅的血花。緊接著,更多的弩箭如蝗蟲般穿過風雪,呼嘯而至……
這新型連發腕弩雖小巧,卻威力驚人,能連續發射十支精鋼短箭。其機括以精鋼彈簧驅動,扣動一次扳機便有一箭射出,十箭連發幾乎毫無停頓,在百步之外足以輕松洞穿皮甲和薄甲。
三千輕騎同時發射,便是三萬支強力弩箭如狂風驟雨般穿透而來。此刻扇形陣列展開,恰好讓這密集的箭雨避開同伴的遮擋,剛壓到突厥騎兵的弓箭射程邊緣,便已開啟了一場血腥的收割。一時間,突厥騎兵陣中死傷無數。
“是援軍!我們有救了!”李唐陣營中,不知哪個兵將用嘶啞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原本已被凍得發僵的手臂,此刻竟爆發出新的力量,長刀揮舞得比先前更加迅猛,士氣瞬間恢復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