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慢悠悠地鋪滿了小院。老藤椅在廊下吱呀輕晃，
林天剛放下手里的書卷，就听見窗欞被風拂過的輕響，細碎得像誰在耳邊呵氣。
緊接著，一縷清甜便鑽了進來。是院角那棵老桂樹的香，混著他剛沏的龍井味兒，在屋里纏纏繞繞，
竟生出些說不出的溫軟。檐下掛著的紅燈籠被風推得輕輕一晃，
地上的暖黃光暈便跟著漾開，像池子里被攪碎的月光，把他和她的影子也融成了一團，分不出彼此。
她正低頭用茶針撥著茶荷里的新茶側臉被燈籠的光映得柔和鬢角碎發隨著呼吸微微動著。
林天剛看著那截白皙的脖頸，喉頭動了動，想說些什麼說明天鎮上有新戲，說後山的楓葉該紅了，或是干脆說，不想讓這夜就這麼過去。
“明天……”話到嘴邊，卻又頓住了。他忽然覺得，任何話語在這桂香和暖光里，都顯得多余。
她像是沒听見那半截話，卻恰好抬了眸。眼里盛著的光比燈籠更亮些，
帶著點促狹的笑意，仿佛早就看穿了他沒說出口的心思。“明天我要去後山采些野菊，”她把新茶放進蓋碗，聲音清潤得像山澗水，“你若來，正好能趕上喝野菊茶。”
林天剛一下子笑了，心里那點莫名的緊張像被戳破的紙團，軟塌塌地散了。
他端起面前的桂花茶一飲而盡，茶湯的甜香從舌尖漫到胃里暖融融的好啊他應著，尾音里都帶著笑意我早些來，幫你背竹簍。
她低頭續水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彎起的弧度更深了些。
夜還像昨夜那樣長，漏壺滴答滴答地數著時辰。只是茶盞里的甜香似乎更濃了些，混著若有似無的桂花香，
纏得人心里發暖。林天剛望著她低頭續茶的側影，看她縴細的手指捏著茶壺柄，看水汽在她睫毛上凝成細小的水珠。
忽然就覺得，往後的日子，或許該像這樣才好。今天是桂花配龍井，
明天是野菊兌清泉，後天或許可以加些曬干的陳皮，或是新摘的薄荷。一天添一種味道，慢慢把這暖黃的光釀成更長的歲月。
他想，等把後山的野菊采回來，就去鎮上扯塊新布，給她做個裝花的錦囊。再往後，或許該在院里再種些臘梅，等冬天來了，就讓茶香里再摻點梅香。
燈籠又被風推了一下，光暈晃得更厲害了些。他看著地上交疊的影子，忽然期待起明天的野菊香了。
天剛蒙蒙亮，林天剛就揣了兩個熱乎的糖糕出了門。露水打濕了石階，踩上去帶著點涼意，遠處的山影還浸在淡青色的霧里，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他到院門口時，正見她挎著竹簍站在桂樹下，素色的布裙被晨風吹得輕輕貼在身上。看見他來，她眼楮亮了亮，手里還捏著片剛摘的桂花瓣︰“來得真早，我還以為要等你半盞茶的功夫。”
“怕趕不上幫你背竹簍。”林天剛把糖糕遞過去，紙包里的熱氣混著桂香漫出來，“剛出鍋的，墊墊肚子。”
她接過去咬了一小口，糖霜沾在唇角，像落了點碎雪。“後山的野菊長在石縫里，得攀著點坡走，”她含糊地說著，把竹簍往他那邊推了推，“你要是怕滑，就在旁邊看著也行。”
他接過竹簍往背上一甩，藤條的涼意貼著後背，倒覺得踏實。“放心，小時候爬樹掏鳥窩都沒怕過。”
山路確實陡，晨光透過樹隙灑下來，在地上織成晃眼的金網。她走在前頭，布鞋踩過枯葉發出沙沙響，偶爾回頭叫他慢些，鬢邊別著的野菊草隨著動作輕輕晃。林天剛跟在後面，看她裙擺掃過帶露的草葉，看她伸手撥開擋路的枝椏時，手腕上的銀鐲子泛著細光。
野菊長在向陽的坡上，黃燦燦一片，風過的時候像翻涌的浪。她蹲下來采，指尖捏著花睫輕輕一折，嘴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林天剛也學著摘，卻總不小心踫掉花瓣，她見了就笑︰“得捏住根兒，像這樣——”
指尖忽然踫到一起，像被晨露燙了下，兩人都頓了頓。她先移開手，耳根有點紅，低頭把花放進竹簍︰“夠喝一陣子了。”
回去時竹簍沉了不少，林天剛執意自己背，她便跟在旁邊，手里把玩著朵剛摘的野菊。走到半山腰的溪水邊，她停下來洗手，溪水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歇會兒吧。”她說著，從布包里掏出個油紙包，是剛烤的山藥餅。
兩人坐在石頭上，餅子的香氣混著野菊的清苦，倒也配得妥帖。風從溪谷里吹上來，帶著水汽的涼，她下意識地往他這邊挪了挪。林天剛瞥見她露在外面的腳踝，被草葉劃了道細紅痕，便從懷里摸出個小瓷瓶——是他出門時特意帶的藥膏。
“伸手。”他打開瓶塞，倒出點膏體在指尖搓熱。她愣了下，還是把腳伸過來，腳踝細白，那點紅痕格外顯眼。他的指尖踫到她皮膚時，兩人都屏住了呼吸，溪水潺潺的聲忽然變得格外清晰。
“好了。”他收回手，假裝看遠處的山，耳根卻比她的還紅。她把野菊別在他衣襟上，聲音輕輕的︰“謝啦。”
回去時夕陽正斜，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竹簍里的野菊香一路跟著，混著桂花香飄進小院。她去煎茶，他就坐在廊下看，看她把野菊放進陶罐，看水汽騰起來模糊了她的眉眼。
茶盞遞過來時，清苦里帶著點回甘。燈籠又亮起來，暖黃的光落在茶盞里，也落在交疊的手上。林天剛喝了口茶，忽然想起早上她鬢邊的野菊，想起溪水里的卵石，想起她踫過他指尖的溫度。
“後天去采陳皮吧？”他忽然說，“听說南山的橘子紅了。”
她抬眸看他，眼里的光比野菊還亮︰“好啊，我知道哪棵樹的橘子最甜。”
夜又長起來，茶盞里的野菊香漫在屋里，和桂花香纏成一團。
林天剛望著她低頭收拾茶具的側影，忽然覺得，這日子像被風揉碎的光，明明是慢慢走，卻又快得讓人想抓緊些。
他想，明天該在院里搭個涼棚，等陳皮曬好了，就和野菊一起存著。再往後，或許該種點薄荷，夏天泡茶時加兩片，該是清清涼涼的味道。
燈籠在風里晃了晃，地上的暖黃又漾開漣漪。他看著兩人融在一起的影子，忽然盼著，這歲月能釀得再慢些，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