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悅的指尖在正陽臉頰上輕輕摩挲,濃密的睫毛在眼楮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眸中瞬間閃過的復雜情緒,一絲決絕,一絲心疼,還有深不見底的眷戀。
“正陽,”她再抬眼時,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聲音輕緩道︰“柳教授學究天人,他的推斷,想必是極有道理的。離魂之癥……听起來過分玄奧。”
她頓了頓,反手更緊地握住正陽的手,仿佛在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這三年,是我偷來的。能與你在這里,守著這間小小的醫館,看日升月落,听溪水潺潺,為街坊鄰里解除病痛……是我這輩子最快活、最安心的日子。比在姜家當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比在天璇峰做前途無量的內門弟子,都要好上千倍萬倍。”
她的目光越過正陽的肩頭,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眼神有些悠遠,仿佛穿透了時光。“我知道你為了我,從未放棄過。你翻遍古籍,熬制藥膳,甚至冒險進山去尋那些早已絕跡的靈草……你的心意,我每一分都懂,每一分都珍重。”
姜悅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被她強行壓下,化作更柔和的語調︰“可正陽,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那不是藥石能挽回的流逝。柳教授是丹道大家,連他都坦言‘無十足把握’,‘或可延緩’,這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她微微側過身,將頭輕輕靠在正陽堅實的肩膀上,像一只尋求庇護又充滿眷戀的鳥兒。“我不願……看著你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一線希望,去冒險,去求人,去面對那些未知的凶險和審視。白鹿書院……太遠了,也太大了。那里匯聚著中州的英才俊杰,也必然藏著無數的眼楮和心思。我們身上……有太多不能為外人道的秘密。造化之力,墮仙林的過往,還有我這離魂之癥本身……一旦踏入,便是將自己置于焦點之下,福禍難料。”
“更重要的是,”她抬起頭,直視著正陽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掙扎,一字一句,清晰而懇切,“我不想再浪費任何一點時間了,正陽。我不想把最後的光陰,耗費在無望的求醫路上,耗費在陌生的地方,應付陌生的人。”
她的眼中漾起水光,卻帶著一種近乎淒美的笑意,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帶我出去走走吧,正陽。就我們兩個人。像當年在墮仙林里,你背著我那樣。去看看我們隱居的這三年,外面變成了什麼樣子?去看看塔丘盆地的秋色是不是更濃了?去看看坐在浮丘山脈對面的那尊菩薩,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菩薩高八丈而廟樓才七丈……我想去看看。”
她的手指輕輕描繪著正陽緊鎖的眉心,仿佛要撫平那里的溝壑︰“一個月……或者更短也好。讓我像以前一樣,牽著你的手,靠在你身邊,安安心心地看看這個世界。只有你和我,還有我們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後一天,好好地過,快活地過。這樣……等我不得不閉上眼楮的時候,心里裝著的,就全是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時光了。這樣……就夠了,真的夠了。”
淚水終于無聲地滑落,滴在正陽的手背上,滾燙。她不是在哭泣命運,而是在哀求,用盡最後的心力,求他放下執念,陪她走完這最後、最寧靜也最珍貴的一程。
正陽的心,在姜悅懇切的低語和滾燙的淚水中,被狠狠揉碎。她的話語像一把溫柔的刀,精準地刺穿了他所有試圖構築的堅強壁壘。離魂之癥……一線生機……白鹿書院……這些字眼帶來的希望,在她那句“帶我出去走走吧”面前,驟然失去了分量。
他看著她蒼白卻帶著近乎淒美笑意的臉,看著她眼中盈滿的、對生命最後時光的坦然,一股巨大的酸楚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他緊緊回握住她的手,那微涼的觸感讓他心尖都在顫抖。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沙啞到極致的低喚︰“月亮……”
他想反駁,想告訴她不能放棄,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抓住;想告訴她他不在乎什麼風險,只要能救她,刀山火海也去闖;想告訴她他們還有時間,還有未來……可所有的話語,在她那雙盛滿了溫柔眷戀和決絕告別的眼眸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他猛地將她擁入懷中,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身體的溫度去驅散她身上的寒意,用自己生命的火焰去點燃她那盞即將熄滅的燈。下巴抵在她柔軟卻微涼的發頂,嗅著她發間淡淡的草藥清香,正陽閉上了眼楮,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浸濕了眼眶。
他感受到她在隱瞞著他什麼,那輕描淡寫的“老毛病”,那強裝無事的笑容,那比以往更加頻繁的咳嗽和日漸加深的疲憊……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敢深想,不願承認那殘酷的進程比他預想的更快。如今,她的“請求”,更像是一份溫柔的判決書。
“好……”許久,正陽才從緊咬的牙關中,艱難地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鼻音,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走。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看山,看水,看大佛……你想看什麼,我都陪你去。”
他輕輕捧起她的臉,用指腹極其溫柔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深邃的眼眸緊緊鎖住她的視線,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最深處。
“但是月亮,答應我,”他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祈求,“別放棄,別那麼快就……無論去哪里,我們都要一起回來。悅安堂……是我們的家。”
姜悅用力地點頭,淚水再次涌出,卻帶著釋然的笑意。她緊緊環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堅實的胸膛,貪婪地汲取著那份讓她心安的氣息。“嗯,一起回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夜幕徹底籠罩了東林鎮,悅安堂的油燈熄滅了。屋內,兩人相擁的身影在黑暗中融為一體,無聲地對抗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寒冷與死寂。
識海深處,那沉寂許久的血髓殘魂,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那嘆息中,似乎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