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北京,秋意已深。
天空是高遠的湛藍色,幾縷薄雲如同扯散的絲絮。
空氣里彌漫著清冷干燥的氣息,混合著若有若無的菊花淡香與遠處宮中焚燒的頂級沉香的暖意。
這北國的秋,壯闊而肅穆,一如這座帝國的心髒,在莊嚴肅穆中運轉著龐大的國家機器……
現在的這座國家機器,雖然已經老舊了,但最近維護的不錯,齒輪上添加了不少的潤滑油。
乾清宮中,。窗明幾淨,陽光透過精心雕琢的窗欞,在地面的金磚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朱翊鈞正坐在御案之後,胡須留的更有型了。
長得也越發像自己的皇爺爺。
此刻,他手中正拿著一份來自戶部和禮部的聯名奏疏,細長的指尖劃過紙面上的數字與條文。
首輔申時行端坐在下,四十歲當上首輔,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
須發已見斑白,但精神矍鑠,目光溫潤而通透,透著歷經宦海沉浮的智慧與練達……
“……如此說來,北直隸、山東、山西、河南四省,官立蒙學試點兩年,成效還算顯著?”朱翊鈞放下奏疏,抬頭看向申時行,聲音平和清晰。
“回陛下,”申時行微微躬身,語氣沉穩地回稟,“據各地巡撫、學政報上來的詳情看,確是初見成效。”
“各州試點府縣所選試點蒙學,開蒙啟智,使寒門稚子亦能初識文字,明些事理,此乃陛下曠古仁政,澤被萬代……”
朱翊鈞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欣慰,但旋即又問道︰“學田呢?今歲秋收已畢,各學田收成如何?可夠用度?有無短缺需朝廷再行貼補之處?”
他問得非常細致,顯見對此事的關心並非流于表面。
這項由他力主推行的“官立蒙學”政策,意在由朝廷出資在地方興辦基礎教育,惠及貧寒子弟,是他“仁政”理念的重要實踐,也是他塑造盛世氣象最重要的一步棋……
申時行顯然早有準備,從容應答︰“陛下聖慮周詳。據報,北地今年算是豐年,各學田收成大抵不錯。扣除田賦、佃租,所余糧米銀錢,支付塾師束修以及日常筆墨耗費,多數尚有結余。”
“約有七成蒙學,能為學子除了午飯之後,在額外提供一頓晚飯,大多是小米粥,地瓜等物,雖只是粗茶淡飯,卻也足以令貧家父母感激涕零,孩童求學之心更堅。”
“自然,亦有少數地處貧瘠或管理稍欠的學田,入不敷出,已行文令地方官府從常平倉或雜稅盈余中略作調劑,務必不使蒙學中斷,不使塾師寒心,不使學子輟學。”
“嗯。”朱翊鈞輕輕頷首,“調劑可以,但需立下規矩,不可成為常例,反使地方怠惰,疏于管理學田。要令他們知曉,此乃長久之計,管理得當,自給自足,方是正道。”
“陛下明鑒,老臣已囑托有關衙門,嚴加督查,定期審計學田賬目,絕不容忍中飽私囊、怠忽職守之事。”
皇帝既要仁慈的名聲,也要實實在在的效益和可持續的運作……
“蒙童乃國朝未來之希望。能讓他們吃飽飯,讀好書,將來縱不能個個科舉入仕,也能知禮守法,有一技之長,于國于民,善莫大焉。此事,申閣老辛苦了。”
“老臣豈敢言辛苦,此皆陛下聖德裁斷,老臣不過遵旨執行罷了。”
申時行連忙謙辭,心中卻也是一松。
暖閣內一時氣氛融洽,陽光似乎都更加溫暖了幾分。
君臣二人又交談了一番。
朱翊鈞問題刁鑽,思慮周密,申時行應對得當,數盡詳實,展現出一派君臣相得、共治天下的和諧圖景……
然而,這幅圖景的底色,仍是帝國無時無刻不在運轉的龐大政務。
恰如這紫禁城,雖有秋陽暖閣,亦有高牆深影。
約莫半個時辰後,正當申時行準備告退,乾清宮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陳矩進入大殿︰“陛下,呈遞浙直緊急奏報。”
朱翊鈞揚了揚眉︰“遞進來。”
身著緋袍的陳矩,手捧一個銅盤,上放兩封蓋著緊急火漆印信的奏疏,快步走進,呈與御前。
朱翊鈞取過最上面一封,目光掃過封面,眼神微微一凝︰“浙江巡撫張佳胤的?”
他打開快速瀏覽起來。奏疏中,張佳胤詳細陳述了兩年戰事對浙江沿海商貿、稅賦造成的巨大影響,損失高達數百萬兩白銀,民亦困頓。繼而筆鋒一轉,提到倭國已遣重要使臣至寧波乞和,態度恭順異常,願重歸朝貢,並隱晦提及若能停戰,倭國或可賠償兵費、彌補損失。
朱翊鈞看著,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手指在御案上輕輕點著。
看完後,他將奏疏放下︰“申閣老也看看。”
一旁的陳矩趕忙拿起天子剛剛放下的奏疏,朝著申時行走去。
申時行恭敬接過,仔細閱讀起來。
朱翊鈞則拿起了第二封,也就是戚繼光的奏疏,他展開的速度明顯快了些。
戚繼光的奏報更為直接,稟明了石田三成的身份、來意以及其焦急狀態。
戚繼光陳述了自己已將其暫扣寧波等候聖裁,並直言倭寇雖困獸猶斗,然國力已疲,求和之心似切,但如何決斷,請陛下示下。
通篇語氣沉穩,客觀陳述,與張佳胤不同,戚繼光可不帶明顯傾向,但字里行間透著一線將領對全局的掌控和對皇帝意志的絕對服從……
朱翊鈞看完,將戚繼光的奏疏也交給了剛看完張佳胤奏疏、面色已轉為凝重的申時行。
乾清宮內安靜下來,只剩下申時行翻閱紙張的沙沙聲。
方才討論蒙學時的溫和氣氛漸漸被一種更為沉重、關乎國家戰略和戰和大計的緊張感所取代……
窗外的陽光似乎偏移了一些,將御案的一角籠罩在更明亮的光線中,而朱翊鈞的半邊臉龐卻隱在了漸深的陰影里……讓下方的申時行,也看不到此時陛下真正的神色……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那份關于蒙學成效的奏疏上敲了敲,然後又覆蓋在戚繼光的那份奏疏上……
秋意正濃,北京城的天空依舊高遠,而帝國未來的政策,以及倭國的命運,在這一刻,仿佛也懸停在了這位年輕皇帝深不可測的沉吟之中……
朱翊鈞沉默許久後,才看向申時行︰“閣老,你覺得,倭國的求和,朕該如何處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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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