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子港蜷縮在九州西北部的海岸線上,像一只疲憊的灰鴿。
它算不上頂大的港口,但因其距離對馬島相對較近,又擁有還算深闊的避風灣,成了倭國向對馬島轉運兵員物資的重要節點之一。
港口里擠擠挨挨地停泊著各式各樣的小早船、關船,甚至還有幾艘體型稍大的二手安宅船,它們都隸屬于不同的藩主或商人,此刻在夜色中只剩下黑 的輪廓,隨著海浪輕輕搖晃。
空氣中彌漫著海水的咸腥、腐爛的魚蝦味……
港口旁的町鎮早已沉睡。
低矮的木屋連綿成片,只有零星幾盞長明燈籠在夜風中搖曳,投下昏黃而孤獨的光暈。浪濤拍打礁石的聲音單調而催眠,守夜的足輕抱著長矛,靠在簡陋的哨塔下,腦袋一點一點,早已去夢鄉里追尋他在畿內的故鄉了。
大多數町民,無論是漁夫、船匠、搬運工,還是小商販,都沉浸在疲憊的睡夢中。
戰爭對他們這些人來說,意味著更高的賦稅、被征用的船只、一去不回的父兄子佷,還有對明日生計的茫然……
新之助是被一股極其嗆人的、混合著油脂和木頭燃燒的焦糊味嗆醒的。
他揉著惺忪的睡眼,嘟囔著罵了一句,以為是隔壁老陶匠的窯又燒過頭了。
但緊接著,另一種聲音像冰冷的刀子般刺破了他的睡意——那不是海浪聲,也不是風聲,而是……一種他從未听過語言的咆哮聲。
“殺!剁了這幫倭寇雜碎!”
“一個不留!燒!給老子燒光!”
聲音來自港口方向,狂暴、嗜血,充滿了難以理解的憤怒和殺意。
新之助猛地坐起身,心髒狂跳。
他听不懂那些話,但那語調里的瘋狂和毀滅意味,讓他渾身血液都涼了半截。
他連滾帶爬地沖到窗邊,推開木窗。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立,瞳孔因極度恐懼而放大。
港口,已然變成了煉獄……
數艘從未見過的、船型狹長尖銳的快船,如同從地獄深淵沖出的惡鬼,不知何時已經突入了港灣!
它們沒有懸掛任何熟悉的旗幟,船身上跳動著可怕的火光。、
更可怕的是岸上!
町鎮靠近碼頭的區域已經陷入一片火海!
火焰貪婪地吞噬著木質房屋,發出 啪的爆響,熊熊火光將半個夜空染成詭異的橘紅色。
在跳躍的火光陰影中,無數黑影正在瘋狂地移動。
那是……士兵!
他們穿著樣式古怪的、在火光下反射著幽冷光芒的深色甲冑,頭上戴著看不清面目的鐵盔。
他們三人一組,五人一隊,動作迅猛而協調,如同殺戮的機器。
手中揮舞的也不是常見的太刀,而是更長更重的長刀、闊刃的斧頭,或是不斷噴吐火光和發出巨響的火槍。
他們所過之處,只有死亡。
一個穿著寢衣的町民驚慌失措地從著火的屋里跑出來,迎面就被闖入鎮子的不明士兵用長刀捅穿了胸膛,慘叫著倒下。
幾個听到動靜、拿著竹槍沖出來的年輕人,還沒靠近,就被幾聲銃響打倒在地,痛苦地抽搐。
甚至能看到有士兵踹開屋門,沖進去,緊接著里面就傳出淒厲的短促慘叫和東西破碎的聲音。
“敵襲!是朝軍殺過來了!”
終于,有幸存的值夜足淒厲地嘶喊起來,敲響了警鐘,但這聲音瞬間就被爆炸聲、喊殺聲和慘叫聲淹沒了。
新之助渾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看到鄰居吉田大叔,一個老實巴交的漁夫,舉著一把魚叉試圖保護身後哭泣的妻女,下一秒就被幾把同時砍下的長刀分尸,鮮血和內髒濺滿了身後的拉門。
他看到平時耀武揚威的町代官和他的幾個護衛,試圖組織抵抗,卻被一陣密集的銃彈打成篩子,倒在血泊中。
這不是戰斗,這是屠殺!
“魔鬼……他們是魔鬼……”新之助癱軟在地,喃喃自語。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焦糊味和硝煙味,令人作嘔。
也有一些零星的抵抗。
少數被驚醒的武士和足輕發出了怒吼,拔出太刀拼死搏殺。
金屬踫撞聲、怒吼聲、臨死前的哀嚎聲響成一片。
但他們的抵抗如同投入烈焰中的幾滴水珠,瞬間就被吞噬了。
那些明軍士兵配合默契,悍不畏死,武器更長更重,還有那可怕的、能遠處奪人性命的火銃。
武士的武藝在戰場化的集團殺戮面前,顯得蒼白而徒勞。
港口里的船只也未能幸免。
許多明軍士兵沖上碼頭,向停泊的船只投擲點燃的火把和裝著猛火油的罐子。一艘接著一艘的船被點燃,很快連成一片巨大的水上火場。
燃燒的桅桿倒塌下來,砸起沖天的火星和浪花……
慘叫、哀嚎、求饒、怒吼、爆炸、燃燒……
各種聲音交織成一曲地獄的交響樂,出現在了這個許久沒有遭受戰火的倭國港口……
新之助他蜷縮在角落,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再看。
直到喊殺聲漸漸平息,只剩下火焰燃燒的 啪聲和零星短促的慘叫,以及那些明軍士兵用他听不懂的語言發出的、似乎是在催促集結的號令聲。
當他再次鼓起勇氣向外偷看時,那些惡魔般的士兵正在迅速撤退,如同來時一樣突然。
他們跳上來時的那種怪船,毫不留戀地駛離這片被他們親手化為廢墟和墳場的地獄。
天光微熹,映照下的呼子港只剩下殘垣斷壁和裊裊黑煙。
海面上漂浮著燃燒的殘骸和腫脹的尸體。
岸上,街道被鮮血染成暗紅色,到處都是支離破碎的尸體,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差別地倒在血泊中。
僥幸躲過一劫的人們,如同行尸走肉般在廢墟中徘徊,發出絕望的哭泣和呻吟。
戰後清點,呼子港町鎮連同港口人員,超過四千人在這場毫無征兆的夜襲中喪生。
房屋、倉庫盡毀,船只焚毀殆盡。
消息傳出,九州震動,倭國朝野駭然。
他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來自大海對面的報復,是如此的血腥、殘酷,且近在咫尺。
戰爭的陰影,從未如此濃重地籠罩在日本列島的上空……
當然,這個時候豐臣秀吉得知之後,還以為是對馬島的朝軍繞道襲擊本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