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枯瘦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從半空中滑落,垂落在身側……
朱翊鈞的心,隨著那只手的滑落,猛地一沉。
書案上,燭火跳躍了一下,光影在海瑞清 卻依然剛毅的側臉上晃動。
他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去了支撐的骨架,那剛剛因激動而挺直的腰背,以一種極其緩慢卻不可挽回的姿態,松弛、佝僂下去,最終,頭顱低垂,下頜輕輕抵在胸前,凝固成一個永恆的、沉默的剪影……
“海師傅?”朱翊鈞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仿佛怕驚擾了老人最後的安眠。
沒有回應。
只有燭芯燃燒的細微 啪聲。
“海師傅?”他提高了些音量,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緊鎖住那張低垂的臉,試圖在那片陰影下捕捉到一絲生命的氣息。
依舊是一片沉寂。
書房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沉重得令人窒息。
“海師傅!”朱翊鈞第三次呼喚,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急促,甚至是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要用這聲音將老人從沉眠中喚醒。
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的寂靜。
海瑞的頭顱低垂著,紋絲不動,像一座歷經百年風霜、終于歸于沉寂的石像。
一股強烈的酸澀猛地沖上朱翊鈞的鼻腔,眼眶瞬間發熱發脹。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但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下頜的線條繃緊,將那股幾乎要沖破堤壩的潮涌硬生生壓了下去。
他是天子,是即將掀起驚濤駭浪的舵手,此刻,他不能軟弱。
他目光轉向侍立在一旁、同樣臉色煞白、屏息凝神的孫承宗,微微頷首。
孫承宗立刻會意,強忍著巨大的悲慟,快步上前。
他先是在海瑞身旁低低喚了兩聲︰“岳丈?岳丈?”聲音帶著顫抖
。見毫無反應,他伸出微微發顫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探向海瑞的鼻息之下。
時間,在那一刻被無限拉長。
孫承宗的手指在海瑞鼻端停留了數個呼吸,指尖感受不到一絲溫熱的氣息拂過。
他身體一僵,隨即緩緩收回手,而後轉身,面向朱翊鈞,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磚上,額頭深深觸地,聲音哽咽而沉痛︰“陛下……岳丈他……薨了!”
“……”
朱翊鈞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沉默了片刻。
他看著跪伏在地的孫承宗,又緩緩將目光移回海瑞那低垂、安詳卻再無生氣的面容上。
“朕……知道了。”朱翊鈞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听不出太大的波瀾,但那平穩之下,是揪心的疼痛。
他頓了頓,對著那已然逝去的忠魂,用只有自己能听清、卻字字千鈞的語調低語道︰“海師傅……一路走好。”
不多時,海瑞的妻女及比朱翊鈞年齡相仿的兒子踉蹌著奔入書房,悲慟的哭聲瞬間撕裂了夜的寧靜。
她們撲到海瑞身邊,撫摸著那冰涼的手,哭喊著“老爺”、“爹爹”,哀慟欲絕。
朱翊鈞默默地站起身,退到書房門口。
他的存在,在巨大的悲痛面前,似乎被遺忘了。
沒有人向他行禮,沒有人注意到這位身著常服、神情肅穆的“貴人”。
他像一個沉默的旁觀者,站在門扉的陰影里,目光越過哭泣的人群,久久地、深深地凝望著端坐在椅子上,仿佛只是疲憊睡去的海瑞。
燭光在海瑞身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卻無法驅散那已然降臨的、屬于死亡的冰冷陰影。
朱翊鈞的心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敬重、痛惜、孤寂,以及對前路未卜的沉重。
他看著海瑞那清瘦卻頂天立地的身影,一聲極輕極沉的嘆息,仿佛來自靈魂深處,逸出唇邊︰“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浮游一日,亦撼乾坤。”
莊子•逍遙游,生命短暫如朝生暮死的菌類、不知春秋的寒蟬、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使只有一日之命,亦可撼動天地。
在此時朱翊鈞以此來形容海瑞。
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那凝固的身影,毅然轉身,不再回頭,低沉的命令穿透了身後的哭聲︰“回宮。”
“是,陛下。”一直垂手侍立在門側、同樣眼眶發紅的張國之,立刻躬身領命。
夜色濃重如墨,寒風料峭。
朱翊鈞登上那輛不起眼的馬車,車輪碾過京城寂靜的街道,發出單調而沉重的轔轔聲。
車廂內一片昏暗,只有偶爾透入的街燈微光,映照著朱翊鈞緊閉的雙眼和異常沉靜的面容。
黑暗中,海瑞的一生,如同走馬燈般在他腦海中清晰回放︰那不顧生死、抬棺死諫的決絕,那在應天巡撫任上,鐵腕整頓吏治、抑制豪強,哪怕得罪天下權貴也在所不惜的剛直,那家徒四壁、俸祿微薄卻周濟貧苦的清貧……
二十年光陰,彈指一瞬。
那個在珠簾後倔強不屈的身影,與燭光下含笑豎起拇指、旋即溘然長逝的老人,最終重疊在一起……
突然,朱翊鈞猛地睜開了眼楮!
黑暗中,他的眼眸亮得驚人,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他挺直了背脊,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猶豫的決斷力,在封閉的車廂內響起,既是對逝者的告慰,也是對未來的宣示︰“海剛峰,汝心所系,朕心知之、汝道孤直,朕行繼之……這刮骨療毒之策,這撼動乾坤之舉,朕——必行到底……縱使身後罵名滾滾,朕亦無懼!師傅在九泉之下,且看朕……如何滌蕩這萬里河山!”
不多時,朱翊鈞回到了乾清宮,這個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朱翊鈞坐到了御案之後︰“陳矩。”
“奴婢在。”
“取出來吧。”
陳矩立刻會意,小心翼翼地從從一個特制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份早已備好的、用明黃雲紋錦緞包裹的旨意。
他雙手捧著,恭敬地放在朱翊鈞面前的御案上。
朱翊鈞解開錦緞,露出里面那份他親筆書寫、墨跡早已干透的追謚詔書。
他展開詔書,在明亮的宮燈下,目光緩緩掃過上面的每一個字︰皇帝制曰……”
“嗚呼!國之砥柱,遽折棟梁;朝之圭璋,忽隕星芒!咨爾故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稟性剛峰,持節冰霜。起自寒微,而志在澄清;位登顯要,而守愈清剛。抬棺犯闕,批鱗直諫,置生死于度外;巡撫南畿,激濁揚清,令貪墨盡膽寒。家無余帛,棺無厚殮,清貧砥節,冠絕朝班。其心皎如日月,其行凜若秋霜。實乃社稷之干城,士林之儀範!
“今遽爾長逝,朕心震悼,曷其有極!念爾忠貞貫日,風骨嶙峋,特追贈爾為大明太師,謚曰“忠介”。忠以事國,介然守正,彰爾生平,允符公論”
“於戲!剛峰雖倒,遺範長存。清風勁節,永勵來人。靈其有知,尚克歆享!”
每一個字,都凝聚著他對這位剛直老臣的深刻理解與最高敬意。
追贈“太師”的榮餃,是對其品階的極致拔擢;“忠介”之謚,“忠”字當先,“介”取耿介不屈、特立獨行之意,精準概括了海瑞一生風骨……
朱翊鈞的目光在“忠介”二字上停留良久,仿佛透過墨跡,再次看到了那雙燃燒著信念火焰的眼楮。
他緩緩合上詔書,將其推至御案中央,聲音清晰而穩定,帶著一種完成神聖儀式的莊重︰“用印吧。”
“遵旨,陛下。”
陳矩神色肅穆,立刻取過御案上的“皇帝之寶”玉璽,蘸滿鮮紅的朱砂印泥。
他雙手穩穩地捧起玉璽,對準詔書末端,鄭重地、穩穩地鈐蓋下去。
“砰——”
一聲輕響,在寂靜的乾清宮中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