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承宗恭敬地引著朱翊鈞步入書房。
昏黃的燭光下,海瑞依舊坐在書案後的椅子上,方才的激動似乎耗去了他不少力氣,此刻顯得有些疲憊。
他眯著眼楮,努力望向門口模糊的身影,顯然尚未看清來人是誰……
“岳丈,”孫承宗連忙上前一步︰“陛下來了!”
“陛下?”海瑞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愕,隨即掙扎著便要起身行禮,動作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與艱難。
“海師傅免禮!”朱翊鈞見狀,連忙緊走兩步,未等海瑞完全站起,便已伸出手,穩穩地、卻又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輕輕按在了海瑞手臂上︰“坐著說話,不必拘禮。是朕來得突兀,擾了師傅清靜。”
他的動作自然流暢,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
可能是因為海瑞沒有起身的力量,順著朱翊鈞的手一推,又坐下身去。
孫承宗早已機靈地搬來一張椅子,放在海瑞書案對面。
朱翊鈞順勢坐下,與這位名震天下的老臣相對。
借著跳躍的燭光,朱翊鈞的目光細細地落在海瑞臉上。
那張曾經稜角分明、令貪官污吏聞風喪膽,令自己皇爺爺惱羞成怒的面龐,如今已經刻滿了歲月的滄桑。
原本銳利如鷹隼的雙眼,此刻被渾濁的翳障所覆蓋,努力聚焦時帶著吃力的迷茫。
花白的頭發稀疏地貼在頭皮上,曾經挺直的脊背如今也佝僂著,整個人縮在寬大的椅子里,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唯有那緊抿的嘴角,依稀殘留著幾分昔日的倔強與剛硬。
看著這位曾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官場潛規則、清廉剛正得近乎苛刻的老臣,如今被時光侵蝕得如此形銷骨立,朱翊鈞心頭不禁涌起一股復雜的感傷。
短暫的沉默後,朱翊鈞的目光掃過書案上那份攤開的宗藩新例謄本,聲音沉穩地打破了沉寂︰“海師傅,朕送來的這份‘藥方’,您老……看過了?不知師傅以為,此藥,可治我大明沉痾否?藥性……如何?”
海瑞聞言,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腰背,枯瘦的手指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陛下此藥,猛!”
“然,對癥!當用!非此不足以病根。”
“宗藩之弊,乃我朝二百余年之痼疾!”
“尋常湯藥,不過是隔靴搔癢,徒耗元氣!”
說到這里,海瑞猛地喘了一口氣,而後接著說道︰“陛下此策,如開膛破腹,直取病灶!爵位遞減,釜底抽薪,祿米削減,王府收歸,奪其坐食山空奢靡之本!開禁除籍,玉牒勾銷,使其歸于民籍,此乃正本清源,復太祖‘相生相養’之真意!更是還天下百姓一個公道!”
“陛下此舉,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社稷之幸!蒼生之福!”
朱翊鈞靜靜地听著,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清晰地映照著跳動的燭火,也映照著眼前這位老臣燃燒生命發出的最後光芒……
實際上,朱翊鈞清楚,這個條例頒布之後,他對宗族刻薄寡恩的罪名,自己是背定了,甩都甩不掉。
可,這種事情,必須做到,他沒有辦法選擇,已經享福兩百多年了,該慢慢的回歸正常百姓的生活了。
“海師傅如此說,朕心甚慰。”朱翊鈞的聲音溫和了些許,“此策推行,必如驚濤駭浪,非有雷霆手段與萬民歸心不可為。”
“朕,已有萬民歸心,亦有雷霆手段……”
“只是,只是憂慮身後之名了。”
也只有在海瑞面前,朱翊鈞才會將自己的真實想法給說出口…
朱翊鈞頓了頓,看著海瑞因激動而顯得更加蒼白的臉,語氣轉為誠摯的關切︰“只是……海師傅定要保重身體。朕還希望您能看到它發揮效用,滌蕩乾坤呢。”
海瑞听了,布滿皺紋的臉上,竟緩緩地、艱難地扯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極其罕見的、帶著豁達與釋然的微笑。
他沒有說話,而是緩緩地,用一種近乎莊重的姿態,抬起了自己那只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右手。
在朱翊鈞、孫承宗、以及門口侍立、悄然窺視的張國之等人驚愕的目光中,
海瑞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對著坐在他對面的大明天子——
豎起了大拇指!
這個動作,對于一生剛正不阿、不苟言笑的海瑞來說,是如此的突兀,卻又如此的震撼人心!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倒流!
看到這一幕,朱翊鈞的瞳孔猛地一縮!
眼前瞬間閃過二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見到海瑞的場景。
那時正是海瑞上治安疏,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令百官審海瑞之時。
自己作為皇太孫,得了準許,前去湊了熱鬧。
那是海瑞的高光時刻,珠簾晃動,百官語塞,窘迫難當。
那個倔強不屈的身影,在滿堂朱紫的圍攻下,如同孤峰傲立。
當時的皇太孫被那不屈的風骨所震撼,離開之前,正對著海瑞,當著百官的面,朝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而此刻,在這昏黃的燭光下,在這簡陋的書房中,在生命之火即將燃盡的時刻,垂垂老矣的海瑞,用盡全身力氣,對著當年那個孩童、如今已御極天下的皇帝朱翊鈞,回敬了同樣一個手勢……
這不是簡單的贊揚,這是一個輪回的完成!
是兩代人,在共同對抗帝國積弊的征途上,一次跨越時空的、無聲的擊掌!
是海瑞用自己生命最後的力氣,對朱翊鈞這份刮骨療毒、破除特權的勇氣與決斷的由衷贊同。
朱翊鈞看著那根微微顫抖、卻倔強挺立的枯瘦拇指,看著海瑞渾濁眼中那抹幾乎要燃燒殆盡的、卻無比澄澈與欣慰的光芒,心頭如同被重錘擊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激蕩與酸澀瞬間涌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著海瑞的眼楮。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是一個回旋鏢,超過二十年的回旋鏢……
那根倔強豎起的大拇指,仿佛耗盡了海瑞殘存的所有氣力。
他嘴角那抹釋然的笑意尚未完全褪去,與當今天子對視眼中的灼灼金光卻如同風中殘燭,迅速地黯淡、搖曳,最終被一層更深的渾濁所覆蓋……
他枯瘦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從半空中滑落,垂落在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