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端坐于龍椅之上,年輕的臉上再無之前的淡笑,也非單純的肅穆,而是一種深沉如淵的靜思。
他修長的手指在紫檀木龍首扶手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那“篤…篤…篤…”的聲響,在落針可聞的大殿里,清晰地叩擊在每一位重臣的心弦上。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許久。
終于,那敲擊聲停了下來。
朱翊鈞抬起頭來,目光緩緩掃過階下肅立的文武重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眾卿,都說說吧。”
在朱翊鈞敲扶手的時候,是給了自己思考時間,同樣也是給了下面官員一些思考的時間。
在朱翊鈞話音剛落,戚繼光便已經出列︰”
“陛下!倭患!無論何時何地,都當剿!不剿,不足以平民憤,安民心,護我華夏海疆藩籬……”
他斬釘截鐵,先定下了基調,也表達了自己的主張。
“朝鮮,乃我大明第一藩屬,世守臣節。其國受難,我天朝確有庇護之責。”
“然,其國財稅賦役,我大明分文未取。若依朝鮮國主李虅所請,發天兵數萬渡海遠征……“
“其耗費幾何?”
“糧秣自何出?”
“兵員自何征?”
“戰船自何造?”
“此非疥癬之疾,實乃移山填海之役!長此以往,我大明國力,恐為其所累,元氣大傷!”
“臣以為,與其勞師遠征,不如助其自強,可遣一衛精銳,約兩三千之數,渡海入朝,然此衛之責,非為代其沖鋒陷陣,而是為朝鮮軍馬之骨架”
“此衛核心,當為精于水陸戰法之將校,精于火器、舟師之教習。其本部親兵,只為護衛主將安全,確保號令暢通……”
“核心之要,在于訓練朝鮮之兵!以我大明操典,練其士卒、以我大明戰法,整其行伍,以我大明軍紀,束其散漫!使其知進退,懂攻守,能成陣……”
“倭寇凶頑,朝鮮之兵若能得我大明操練,輔以地利人和,當可一戰……”
“其國之兵,其國之民,守其國之土,理所應當!王師之糧,乃我大明百姓血汗所供,豈能輕易用于替他人流血搏命?”
“簡言之,我大明可出將領、教頭、少許精兵,助其練兵,使其能自保。至于戰場搏殺,當由其本國練成之兵擔當,指揮之權,當握于我大明主將之手,如此方可號令如一,調度有方,而非讓我大明兒郎去為他人做先鋒、填溝壑……”
戚繼光說完,退回班列,殿內一片寂靜,他的“練兵不代打,指揮權在我”的策略,直指要害,務實而清晰……正中朱翊鈞心懷。
管,肯定是要管的。
但一定要緩管,有節奏的管理,不能一上來,就把自己的精兵填進去。
朱翊鈞點了點頭︰“靖國公此言有理。”
緊接著,李成梁也邁步出列。
他是最先知道消息的,所以他準備的時間最長。
“陛下,靖國公之言,老臣深以為然,前些時日在天津驛館,臣與李虅及其重臣柳成龍等有過深談。彼等除痛陳倭寇肆虐外,更透露一樁極要緊之事!”
“據朝鮮探子密報,倭國內部,有一梟雄名喚羽柴秀吉者,其勢已成,鯨吞蠶食,已近掃平群雄!倭國一統,指日可待!”
“羽柴秀吉?!”
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明朝最高決策殿堂被鄭重提及。
“李虅等人憂心忡忡,言道,此獠野心勃勃,絕非滿足于倭島彈丸之地!其曾公然對其家臣放言,一旦統一倭國,便要揮師西進,先取朝鮮為跳板,繼而圖謀我大明遼東,甚至窺伺神州!”
這個消息如同在平靜的水面投入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如果說之前的倭寇襲擾是“疥癬之疾”,那麼一個統一、好戰且將矛頭直指大明的倭國,就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了……
听著李成梁的這話,文官們並沒有當回事,只是覺得這是朝鮮放出來的假消息罷了。
而坐在龍椅上的朱翊鈞,卻清楚,事情的發展與李成梁所說的是一樣的。
“故此,靖國公練兵助其自保之策,不僅為解當下倭寇之患,更是為應對未來之大變局,必須盡快使朝鮮擁有一支堪戰之軍,成為我遼東屏障……”
“朝鮮兵備志,共有馬步兵十萬余眾,戰船百艘,水師數萬,若是讓這些軍馬有一戰之力,對我大明朝來說,是百利而無一害。”
“然,僅僅練兵助守,似仍顯被動。臣斗膽建言,我大明當雙管齊下!其一,如靜國公所言,速遣精干將領及教習入朝練兵,掌控其軍。其二當密切關注倭國動態!我寧波、登萊山東)水師,當加強巡弋,廣布耳目,探听倭國虛實。”
“更重要的是,倭國內部,豈是鐵板一塊?羽柴秀吉雖勢大,必仍有反對者、失意者,我大明可暗中遴選其中一股或數股勢力,許以重利,暗中支持其軍械、糧草!令其牽制羽柴秀吉,延緩其統一進程,使其後院起火,無暇西顧!”
“若其真能一統,兵鋒直指朝鮮,屆時,我大明在倭國內部扶持的力量,亦可作為奇兵,或擾其後方,或待其主力盡出、後方空虛之時,助我里應外合,斷其歸路,甚至……反攻倭國本土……”
李成梁的策略,將戚繼光的防守反擊,提升到了戰略制衡和主動干預的層面,充滿了老帥的深謀遠慮和地緣博弈的狠辣。
這就是地緣博弈的政治。
朱翊鈞听完之後,也是點了點頭,稱贊一句,戚繼光,李成梁,這都是有真本事的人,說出來的頭頭是道,竟然比自己想的還要全面。
“陛下,諸位大人所議,皆為國謀,高瞻遠矚,然,糧秣輜重,實乃軍國命脈。”
張學顏也開口了,他作為戶部尚書,內閣閣臣,此時閣老不在,他理應發出自己的聲音與主張。
“無論練兵于朝鮮,亦或暗中資助倭國內部勢力,甚或他日真有大軍渡海遠征之需,其耗費之巨,皆需精打細算,未雨綢繆,我大明近年財政雖略有起色,然北虜南倭,河工漕運,九邊重鎮,處處需銀,國庫絕非充盈無虞。無償助藩,傾國以赴,絕非長久之計,亦非持國之道……”
所有宏偉的戰略,都必須建立在堅實的財政基礎之上。
出兵要錢,練兵要錢,買通倭國反對派更要錢……
這筆賬不算清楚,所有計劃都是空中樓閣。
大明朝,不可能做虧本的買賣,更不可能為了藩屬把自己拖垮……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三位重臣的意見代表了軍事、戰略、財政三個核心維度。
戚繼光主張有限介入、助朝自強。
李成梁著眼長遠、主動制衡。
張學顏則牢牢把控著錢袋子的底線……
朱翊鈞一直靜靜地听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目光在三位大臣身上緩緩移動。
他年輕的面龐上,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沉穩。
他似乎在權衡,在消化,在將這三股不同的力量,揉捏成一個屬于帝王意志的最終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