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的木窗被晨風吹得輕晃,墨蘭站在廊下已經有半個時辰了。
石階上的露水浸透了她的鞋尖,冰涼順著腳底往上爬,可她心里的焦灼比這晨寒更甚。
目光越過院角的芭蕉葉,落在後山那片蒸騰的水霧上,那里的藍色韻力波動越來越微弱,像快要被水流磨斷的絲線。
“絨嬤嬤,去把灶上溫著的姜湯再熱一遍。”
她回頭時,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發顫。
絨嬤嬤應著聲轉身,袖口擦了擦眼角——這幾日宗主夜里總去墨韻房里坐一會兒,摸著他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袍發呆,天亮時眼底的紅絲比屋檐的蛛網還密。
墨蘭又望向那片水霧。
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看似堅硬如青石,內里卻藏著比誰都重的心思。
白糖走的那天,他抱著那團白絨回來時,手都在抖,可對著家人,硬是沒掉一滴淚。
她知道,那些沒流出來的淚,都變成了瀑布下的鈍痛,一下下砸在他自己心上。
“不能再等了。”
她咬了咬唇,轉身快步穿過回廊。
墨紫的房門虛掩著,里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嘆息,像是在跟誰賭氣。
推開門時,正看見小女兒把臉埋在枕頭上,手里攥著的荷包露出半截,針腳歪歪扭扭地爬過布面,像條迷路的小蛇。
“阿紫。”
墨紫猛地抬頭,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看見母親進來,慌忙用袖子去擦,卻把眼淚蹭得滿臉都是︰
“娘,我沒哭……就是荷包總繡不好,哥哥以前說我繡的魚干像石頭……”
墨蘭走過去,坐在床邊輕輕拍她的背。
女兒的肩膀還在發顫,前幾日為了護著墨紫動用韻力時傷了內息,此刻說話都帶著氣音。
“你哥哥在瀑布下,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墨蘭的聲音低下來,指尖撫過女兒手腕上那只磕壞的玉鐲,
“他心里的坎,旁人替他跨不過去,可總得有人拉他一把。你去,跟他說說話,就說……娘炖了他愛吃的蓮子羹,再不吃就要涼透了。”
墨紫的眼淚掉得更凶了,卻用力點了點頭。
她知道哥哥不是故意躲著她們,他是怕自己的難過染給別人。
就像小時候她摔破了膝蓋,哥哥明明比她還急,卻只會板著臉說
“哭什麼,這點小傷算什麼”。
她爬起來,把荷包塞進懷里,針尾的線頭勾住了衣襟,她低頭咬斷時,牙齒都在發顫。
“娘,我這就去。”
她系好衣帶,轉身時差點被門檻絆倒,扶住門框站穩了,回頭看了眼母親,眼里的淚還在打轉,卻透著股非要做成事的倔勁,
“我一定把哥哥帶回來。”
墨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扶著門框的手輕輕發抖。
廊下的麻雀不知何時落了一地,嘰嘰喳喳的,倒顯得竹樓里格外靜。
墨紫沿著山道往上走,晨露打濕了她的裙擺,沾了不少草籽。
走到那棵老松樹下時,她停了停——往常這個時候,她和小青總會在這里站著,听瀑布的轟鳴猜哥哥是不是又松了韻力。
可今天,瀑布的聲音好像變了,不再是之前那種沉悶的撞擊,反而透著點奇異的空蒙。
她正想往前走,腳下的石子突然輕輕跳動起來。
不是風刮的,是地面在顫。
一股深藍色的韻力毫無預兆地從瀑布方向拔地而起,像突然被喚醒的深海,瞬間漫過頭頂的雲層。
那力量極盛,卻不暴烈,反而帶著種包容的溫潤,拂過臉頰時,像哥哥小時候替她擋雨的手掌。
墨紫驚得後退一步,攥著荷包的手更緊了——這是哥哥的韻力,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都要穩。
緊接著,那股沖天的能量開始緩緩回落,像潮水退去,一寸寸斂回源頭。水霧漸漸散開,露出青石上的身影。
墨韻慢慢站起身,水流從他衣袍上滑落,在地面匯成細小的溪流。
他抬手抹了把臉,發梢的水珠滴落在鎖骨處,暈開一小片深色。
之前緊繃的肩背放松了些,周身的韻力不再是冰冷的屏障,而是像呼吸般自然流轉,淡藍色的光映著晨光,竟有了點暖意。
他沿著山道往下走,腳步不快,卻每一步都踩得很實。
經過埋著白糖的那片草地時,他停了停,望了眼那個插著竹片的土堆,竹片上的魚干烙印被露水打濕了,倒像是活了過來。
風卷著草葉掠過腳踝,這一次,他沒有低頭尋找什麼,只是輕輕笑了笑,繼續往前走。
轉過山道的彎,他看見了站在老松樹下的墨紫。
小女兒穿著青綠色的裙衫,像株被晨露打濕的青草,看見他時,眼楮一下子就紅了,卻死死咬著唇沒哭出聲。
墨韻加快了腳步,走到她面前時,身上的水汽還未散盡,帶著瀑布的清冽。
他低頭看著妹妹攥得發白的手指,還有懷里露出的荷包邊角,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
“阿紫。”
他的聲音比往常低了些,卻很穩,帶著種沉澱後的平靜,
“哥哥回來了。”
墨紫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他的手背上,溫熱的。
“讓你擔心了。”
他補充道,指尖替她擦去臉頰的淚,觸到她下巴上沒擦干淨的淚痕,像只受驚的小貓留下的爪印。
遠處的竹樓里,墨蘭听見了動靜,快步走到院門口。
看見山道上那兩道身影——哥哥微微俯身,替妹妹理著被風吹亂的發帶,妹妹仰著頭,眼淚掉得像斷線的珠子,卻在笑——她扶著門框的手慢慢松開,喉間涌上一股熱意。
檐角的銅鈴被風撞得叮當響,這一次,倒像是誰在輕輕嘆氣,又像是松了口氣。
……
一小時前
瀑布撞擊青石的轟鳴里,墨韻盤膝而坐的身影突然動了。
不是被水流砸得搖晃,是他自己睜開了眼。
瞳孔里映著水簾翻涌的白,那些反復撕扯他的畫面——白糖最後釋然的笑、混沌炸開時的黑、竹樓里母親鬢角的白、墨紫腕間磕壞的玉鐲——突然像被無形的線串了起來,在腦海深處猛地繃直。
“嗡——”
眉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撞開了,不是痛,是驟然清明的豁亮。
他一直以為自己困在“失去”里,困在親手終結同伴的愧疚里,可此刻才驚覺,那愧疚底下藏著更深的疑團︰
為什麼偏偏是白糖?為什麼他的韻力里總藏著說不清的混沌氣?為什麼每次戰斗到最後,他身上總會泛起那種連淨化都無法徹底消除的微光?
就像此刻,水簾的水珠在他眼前炸開,每一滴里都晃著白糖的影子——搶魚干時的狡黠,護著同伴時的倔強,還有最後那句沒說完的“其實我……”
“原來如此。”
墨韻低聲自語,指尖的韻力突然失控般暴漲。
淡藍色的光不再是防御的屏障,反而像活過來的藤蔓,順著水流往上攀,在崖頂聚成一團刺眼的光。
他一直用疼痛壓制的,從來不是悲傷,是不敢深究的真相——白糖的存在,從一開始就帶著貓土的悖論。
他是驅散混沌的光,卻又藏著混沌的根;是同伴,卻又像個隨時會碎裂的幻夢。
“轟隆!”
積蓄到極致的韻力猛地炸開,水簾被硬生生劈成兩半。
不是粗暴的撕裂,是帶著某種和解的分開,水流順著光的邊緣往下淌,在他身後織成兩道晶瑩的簾幕。
墨韻站起身,衣袍上的水珠還在往下滴,可周身的氣息變了——之前的沉郁像被這場爆發滌蕩干淨,只剩下一種近乎冷冽的清醒。
他邁步走出被劈開的水簾,赤腳踩在濕漉漉的青石上,每一步都帶著韻力的余波,震得地面的水窪輕輕發顫。
山道上的晨霧被他身上的光推開,露出通往東邊山坡的小徑,那片埋著白糖的草地,此刻正被朝陽鍍上一層金邊。
土堆上的竹片還插在那里,魚干的烙印被曬得發亮,兩只白蝴蝶早就飛走了,只剩幾片沾著露水的草葉,貼在新翻的泥土上。
墨韻在土堆前站定,沒有蹲下身,只是靜靜地望著那截竹片,像在跟空氣里某個看不見的身影對話。
“白糖,”
他開口,聲音里沒有了之前的哽咽,只有一種近乎平淡的陳述,
“我好像……有點懂了。”
風卷著草葉擦過他的腳踝,像誰在用尾巴輕輕掃他,這一次,墨韻沒有低頭。
“你總說要做最厲害的京劇貓,可你身上的氣,從來就不屬于這里。”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還殘留著爆發後的刺痛,
“他們說你是希望,其實你更像個提醒——貓土的平衡,從來不是非黑即白。”
就像他自己,明明是守護的一方,卻親手埋葬了同伴;
明明該憎恨混沌,卻在白糖最後的眼神里,看到了混沌與韻力共存的可能。
“他們說你是異類,是不該存在的貓。”
墨韻的目光落在竹片上,指尖泛起淡藍色的光,輕輕撫過那個歪歪扭扭的魚干,
“或許他們是對的。可貓土不該存在的,又何止你一個?”
他想起母親藏在藥箱里的舊傷藥,那是十年前對抗混沌時留下的,藥瓶上刻著的符號,與白糖偶爾失控時溢出的氣息驚人地相似;
想起絨嬤嬤夜里祈禱時念的口訣,夾雜著幾句不屬于京劇貓教義的古老語言;
甚至想起自己的韻力,每次淨化混沌時,總會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像在觸踫某種被遺忘的根源。
“你不是反派,我也不是絕對的正派。”
墨韻笑了笑,那笑意里帶著點自嘲,又有點釋然,
“我們都只是在這條路上,跌跌撞撞地找答案而已。”
朝陽越升越高,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覆在那片新土上,像在給那個小小的土堆遮陰。
他能想象出白糖此刻的樣子,大概會叼著魚干跳起來,爪子拍著他的肩膀喊“墨韻你終于開竅啦”,然後吧唧著嘴把魚干塞給他一半。
“以前總覺得,守護就是把所有危險擋在外面。”
墨韻的聲音輕了些,帶著點懷念,
“現在才明白,有時候放手,承認那些‘不該存在’的存在,才是最難的守護。”
他轉身時,衣袍帶起一陣風,吹得竹片輕輕搖晃。
土堆上的草葉被風卷走,露出底下幾粒新冒的草芽,嫩得像白糖剛出生時的絨毛。
“我得回去了。”墨韻最後望了眼那截竹片,
“竹樓里還有人等著,她們比我更需要一個往前走的理由。”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補充道︰
“對了,班主婆婆還在咚鏘鎮等著我們回去匯報。那次你偷偷把鎮口的魚干攤掀了,害我替你挨了頓罵——這次回去,我會跟她說是我沒看好你,也會跟她說……”
他的聲音頓了頓,風里傳來遠處瀑布重新合攏的轟鳴,像誰在輕輕應了一聲。
“……也會跟她說,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墨韻轉身往山道走去,淡藍色的韻力在他身後緩緩散開,像給那片草地罩上了一層薄薄的光。
陽光穿過他的發梢,在地面投下細碎的光斑,走出去很遠之後,他仿佛還能听見身後有誰吧唧嘴的聲音,清脆得像草葉上的露珠摔碎在泥土里。
東邊山坡的風還在吹,竹片上的魚干烙印被曬得發燙,像是在替某個沒能說出口的名字,悄悄應著這聲遲來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