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大堂水晶燈的碎光潑灑下來,晃得人眼暈。我剛結束一場明明耗時卻只寫了三頁紙的“戰略規劃”ppt戰役,指甲縫里還殘留著速溶咖啡苦澀的粉末味道——沉重的現實生活令人窒息,而眼前這場婚禮,卻像精心包裝的糖果,甜得幾乎發膩,透著一股令人不安的虛浮。我是田穎,坐在喧鬧的賓客席里,冷眼旁觀著這場盛大的表演︰香檳塔流光溢彩,婚紗拖尾如雲,新郎徐浩和新娘林薇站在台上,臉上是標準化的幸福笑容,宛如櫥窗里精致的模特。司儀的聲音像涂了蜜糖,甜得發 ,正熱情洋溢地宣布下一個環節︰“接下來,有請我們新人的長輩,為新娘送上改口的厚禮與祝福!掌聲歡迎!”
徐浩的父親徐建國,被親朋好友簇擁著上了台。他身材微胖,臉上堆著常年應酬練就的圓融笑意,一身熨帖的深色西裝,唯獨左手腕上那條分量不輕的金手鏈在燈光下格外扎眼,沉甸甸地折射著財富的光澤。然而,當他伸手探進西裝內側口袋時,那總是從容的動作似乎停滯了一瞬,只有我這樣習慣觀察細節的人,留意到他伸進西裝內袋的手指,似乎比尋常多摸索了一秒,指關節微微泛白。他掏出那個大紅的、印著燙金雙喜圖案的厚重紅包,雙手遞向兒媳林薇,聲音洪亮︰“薇薇,以後就是我們家的人了!爸盼這一天盼了好久!一點心意,拿著!”
林薇雙手接過,臉上帶著新嫁娘特有的嬌羞與甜蜜,指尖捏著紅包邊緣,準備遞給旁邊的伴娘收好。就在這時,一個細微的、幾乎被淹沒在喜慶背景音樂里的聲響出現了——紅包在她指尖輕巧地一捏,發出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噗”的空氣擠壓聲,輕飄飄的,像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
舞台中央的林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那雙漂亮的眼楮里,嬌羞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詫和一絲來不及掩飾的難堪。她縴細的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那只異常扁平的紅包,薄薄的紙在她指腹下被揉出了細微的褶皺。她抬起頭,求助似的望向徐浩,長長的睫毛不安地顫動著。
徐浩顯然也听到了那異樣的聲音,他臉上的笑容還僵著,眼神卻猛地轉向自己的父親,那眼神里有驚愕,有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下意識地朝後台化妝間的方向飛快地掃了一眼,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台下敏銳的賓客們捕捉到了新娘子驟變的臉色和新郎失措的眼神,嗡嗡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悄然蔓延開來。前排的親戚們互相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神,後排的年輕人則伸長了脖子想看個究竟。空氣里那股濃郁的香氛和食物的氣息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一種令人難堪的寂靜在無聲地膨脹。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林薇母親臉上那極力維持的笑容變得無比僵硬,手指死死扣住了丈夫的胳膊。婆婆臉上的笑意也徹底消失了,嘴唇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線,眼神銳利地向徐建國投去冰冷的一瞥,那目光像淬了寒冰的針。
徐建國臉上的笑容,在這一刻如同被風化的岩石般寸寸碎裂剝落。他像是驟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整個人微微晃了一下,臉色在輝煌的燈光下瞬間褪去了血色,變得一片煞白。額角甚至隱隱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燈下閃著微光。無數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有驚愕,有探究,有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也有真正的擔憂。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切割著尊嚴。我能清晰地感覺到周遭空氣的粘稠和沉重,像一層冰冷的油裹住了皮膚。巨大的水晶吊燈投下的光芒,此刻只照亮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尷尬荒漠。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將壓垮所有人的前一秒,徐建國動了。他那略顯肥胖的身軀似乎爆發出一種驚人的力量,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魔咒。他沒有辯解,沒有慌亂地翻找口袋,甚至連一句場面話都沒說。他只是猛地一抬手——
眾人的目光被他突兀的動作牽引。只見他抬起那只戴著沉甸甸金手鏈的左手,右手毫不猶豫地伸向了搭扣。他粗壯的手指此刻卻顯出奇異的靈活,指甲邊緣甚至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金屬搭扣發出細微卻清晰的“ 噠”一聲輕響,在過分寂靜的空氣里顯得格外突兀。然後,那條足有59克重、在燈光下曾無比張揚耀眼的金手鏈,就這麼被他摘了下來。
他向前一步,毫不猶豫地拉過林薇仍捏著那只扁平紅包、微微顫抖的手,將那條帶著他體溫和汗意的金鏈子,穩穩地、鄭重地放在了她的手心。黃金沉甸甸的觸感冰涼,卻又似乎帶著驚人的熱度,燙得林薇指尖一縮。
“丫頭!”徐建國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嘶吼的、壓倒一切喧囂的力量,蓋過了背景音樂和嗡嗡的議論,“是爸老糊涂了!光顧著高興,只怕是把那份‘心意’啊,不小心落在昨晚穿的舊衣裳口袋里了!這條鏈子,”他用力捏了捏林薇的手,眼神灼灼地逼視著兒媳,也像是逼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聲音洪亮如銅鐘,“給你戴著玩!壓壓驚!改口費,十倍!爸明天補你十個更大的!” 他的手厚重粗糙,緊緊攥著林薇的手,將那沉甸甸的黃金鏈條連同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同嵌入她的掌心。那黃金冰涼堅硬,卻被他滾燙的手心和灼灼的眼神烘烤得幾乎要融化。
那“十倍”二字,像投入滾油的水滴,“轟”地一下引爆了全場。短暫的、難以置信的死寂之後,更猛烈、更真誠的掌聲如同滔天巨浪般轟然響起!笑聲、叫好聲、口哨聲幾乎掀翻屋頂。有人激動地拍著桌子,有人站起來鼓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條沉甸甸的金鏈子上,以及徐建國那張因激動和某種決絕而漲紅的臉龐上。剛才那令人窒息的尷尬和揣測,瞬間被這金光閃耀的豪情沖得蕩然無存,只剩下滿堂喝彩。
儀式結束,人群散去,婚宴進入推杯換盞的喧囂。我端著果汁穿過笑語喧嘩的人群,走向相對安靜的洗手間。走廊盡頭,一個熟悉的男人背影正對著窗外抽煙。
是徐建國。剛才在台上氣勢如虹的他,此刻背影卻顯得有些佝僂。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地涂抹在他微胖的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煙頭的紅光在昏暗里急促地明滅了一下。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我看見他抬起手,似乎抹了一下眼角。那沉重的金手鏈當然已經不在腕上,空落落的位置,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尚未消退的壓痕。
我悄然退開,心頭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回到座位的路上,經過新娘化妝間虛掩的門,里面傳出刻意壓低卻無比清晰的爭吵聲——
“徐浩!你到底怎麼回事?讓你最後檢查一遍爸的紅包!你就這麼辦事的?!”是林薇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後怕的顫抖。
“我……我真檢查了!明明放進去的!後來媽進來,說爸那份太薄了不好看,要拿去再塞點……我哪知道……”徐浩的聲音充滿委屈和焦躁。
“媽?她……”林薇的聲音驟然停頓,像是被噎住了,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冰冷的寒意。外面大廳喜慶的聲浪一波波涌來,卻沖不散這扇門後凝固的冰冷和無聲的驚雷。
我加快了腳步,回到自己喧鬧的座位。那璀璨燈光下昂貴的香檳塔,精致如藝術品般的甜點,此刻在我眼里都蒙上了一層怪誕的虛影。不久,一對新人來敬酒。林薇已恢復了新娘的嬌美,笑容無懈可擊。她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纏繞著那條分量十足的金鏈子,在燈光下熠熠生輝,晃得人有些眼花。徐建國紅光滿面,嗓門洪亮,挨桌與人踫杯,大聲談笑,仿佛剛才走廊盡頭那個落寞的背影只是我的幻覺。那條金鏈子價值不菲,如今戴在她手腕上,像一個沉重的勛章,無聲地展示著一個父親在千鈞一發之際的急智與重量。
晚宴臨近尾聲,我起身離席。走出燈火輝煌的宴會廳大門,夏夜微涼的風帶著自由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吹散了里面濃重的香氛與酒氣。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肺腑都為之一清。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助理發來的信息︰“穎姐,明早項目啟動會ppt最終版,等你確認。”
現實的潮水瞬間冰冷地淹沒了剛才目睹的一場人間戲劇。酒店旋轉門映出我的影子,一個疲憊的、穿著得體套裝的職場人。我對著玻璃門里的自己,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標準的、職業化的弧度。
呵,改口費?十倍?這世間最重的分量,有時竟是一場急中生智的豪賭,壓上了一個父親半生的金光閃閃的尊嚴。疲憊的成年世界,此刻在玻璃門的倒影中格外清晰——我們一邊計算著ppt的頁碼消耗著生命,一邊用所有清醒的余光,艱難地辨認著那浮華宴會背後,人性深處最真實的千鈞重負與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