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軌跡錄

第807章 信號塔下的夏天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家奴 本章︰第807章 信號塔下的夏天

    村口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蔫頭耷腦,蒙著層洗不掉的灰白塵土,空氣里凝滯著一股子被烈日反復烘烤過的塵土腥氣。窗外那片干涸龜裂的塘底,像一塊巨大的、皸裂的傷疤,烙在七月滾燙的土地上。辦公室老舊空調苟延殘喘般嗡嗡作響,勉強攪動著濃稠的熱氣,窗外蟬鳴撕扯著耳膜,一聲接一聲,單調得令人心慌。

    “嘖,听說了嗎?長河村那事兒……”財務科的李姐端著茶杯湊過來,壓低的聲音里混雜著一種隱秘的、令人不適的興奮,像指甲刮過粗糲的水泥牆面,“就昨晚的事!老陳家那小子,才二十出頭哇!”

    我心里咯 一下,隱約猜到了什麼,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冰涼的筆桿。

    “死了!一個人在家,死了好些日子了才被發現!說是他姑媽上門叫不應,推門進去……哎喲我的天爺!”李姐夸張地吸了口氣,臉上堆砌著混雜了同情與獵奇的油膩神情,“都‘浮囊’了!那股味兒,隔老遠……”她沒再說下去,只用一只手在鼻子前使勁扇了扇,仿佛那腐爛的氣味已經穿透厚重的牆壁,鑽進這間開著冷氣的辦公室。

    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空調的出風口正對著我的後頸,吹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浮囊……這個詞冰冷而形象地砸進腦海,眼前瞬間閃過一些模糊而可怖的畫面——腫脹變形的皮膚,腐敗的氣息彌漫在空寂的院落里。那個叫陳牧的小伙子,我對他有些模糊的印象,瘦高個兒,前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老實內向,是村子里少數幾個留守下來的年輕人之一。他的父母,像村里絕大多數青壯年一樣,如同離巢的候鳥,在遙遠南方的流水線上謀生,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哎,造孽啊……”李姐搖頭晃腦地嘆著,搖晃著半杯濃茶走開了。辦公室里的空氣似乎更悶了,帶著一種無形的粘稠壓力,沉甸甸地墜在心頭。

    下班後,我把車開得很慢,車輪碾過村道邊緣干枯的蒿草,發出 啪的脆響。繞過村西頭那個巨大的、閃著金屬冷光的嶄新信號塔,再往前就是長河村的地界。那座高聳入雲的鋼鐵巨物,據說能讓城里人在這里也能流暢地刷視頻打游戲,銀灰色的塔身在夕陽下反射著冰冷刺目的光,像一個突兀的、巨大的感嘆號,戳在低矮陳舊的村落和遠處一片雜草叢生的墳頭之間。科技的脈搏在這里強勁跳動,而生命的印記,卻在荒草和黃土間無聲湮滅。

    陳牧家那兩間低矮的紅磚平房很快出現在視野里。院門大敞著,門口圍著幾個指指點點的村民,探頭探腦,臉上混雜著驚懼、好奇和一種近乎麻木的嘆息。空氣里浮動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那是濃郁的消毒水氣味也掩蓋不住的、更深沉更頑固的腐敗氣息,絲絲縷縷,鑽入鼻腔,沉重地壓在心頭。

    院子的角落,一個佝僂干瘦的老太太靠著斑駁污髒的牆壁,身子綿軟無力地往下癱滑。是陳牧的姑姑,陳姑婆。她那枯枝般的手死死摳著牆上凸起的磚縫,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指節扭曲變形,青筋暴起,幾乎要嵌進那冰冷的硬物里。她喉嚨里發出一種非人的、斷續的嗚咽,像老舊風箱在瀕死掙扎,又像是被扼住咽喉的母獸發出的絕望悲鳴,聲音不大,卻帶著撕裂靈魂的淒厲,每一個破碎的音節都浸透了滾燙的、無窮無盡的悔恨。渾濁的淚水在她深深凹陷的眼窩里奔涌,沖刷著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喉嚨里反復擠出幾個含糊不清、充滿血腥味的詞︰“……我的牧啊……該……該早點來的……早點來……” 旁邊有人想去攙扶她,被她死命地、近乎瘋狂地甩開。

    沒有人敢真正靠近那扇敞開的、如同巨獸之口的房門。門框上方懸掛著一個褪色的、印著“出入平安”的小香囊,在沉悶無風的熱浪里紋絲不動。

    我的心跳得很重,一下下撞擊著胸腔。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和院牆,落在緊閉的堂屋木門上。那扇門後面,是無邊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靜。一個年輕的生命,就在這逼仄的空間里,悄無聲息地腐爛、消亡。他最後時刻在想什麼?恐懼?孤獨?還是某種突如其來的、無法抗拒的劇痛?他的父母,接到消息時,是否正站在轟鳴的機器旁?那跨越千里的電話線里傳來的噩耗,是否會成為機器撞擊聲里瞬間被碾碎的、微不足道的雜音?

    他在這世上最後留存的氣息,就是這彌漫在空氣里,連消毒水也殺不死的、絕望的浮囊味道。

    第二天,各種猜測如同田埂上的雜草般在村里蔓延瘋長。有人說是暴病,有人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暗示是不是欠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債惹了事。然而,更多的議論焦點,卻詭異地落在了他身上那些幾乎全新的電子產品上。

    “嘖嘖,嶄新的電腦哇,桌上擺著,還開著機……”

    “手機也是最新款的,听民警說,充著電呢!”

    “你說他爹媽在外面拼死拼活,錢都花這上面了?嘖嘖……”

    “一個人在家,穿得邋里邋遢,就這些東西光鮮亮麗……”

    這些議論像嗡嗡叫的蒼蠅,盤旋在村子上空。現代化的通訊工具,非但沒有成為他與遠方父母、與外面世界連接的溫暖橋梁,反而在他死後,成為了旁人眼中“不諳世事、亂花父母血汗錢”的冰冷罪證。那座高聳的信號塔投下的巨大陰影,無聲地籠罩著這個充斥著流言蜚語的院落。

    幾天後,一個悶熱的午後,我開車去鎮上辦事返回,再次經過長河村村口。遠遠地,看見一個極其陌生的中年男人,穿著一身明顯不合時宜的黑色西裝——那剪裁和面料,透著一股南方工廠流水線制式的廉價感,在烈日下顯得格外沉重扎眼。他背對著公路,像一尊被瞬間抽空了血肉的石像,僵直地站在那座嶄新的、反射著刺目白光的信號塔下,一動不動。他的腳邊,是幾座淹沒在荒草和荊棘里的低矮墳塋,枯黃的草葉在熱風中無力地晃動。

    車子無聲地駛過。我忍不住從後視鏡里回望。那個黑點般的身影依然釘在原地,頭微微垂著,肩膀垮塌,仿佛那信號塔沉重的陰影並非投射在地上,而是結結實實地壓在了他彎曲的背脊上。信號塔頂端的指示燈明明滅滅,如同城市冷漠眨動的眼楮。那座象征現代連接與信息的冰冷巨塔,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墓碑,矗立在他絕望的沉默與身後那片雜草叢生的祖墳之間。連接?在生死相隔的鴻溝面前,這連接成了一個荒誕而殘酷的笑話。

    又隔了兩日,終于有確切的消息從派出所那邊傳了過來。不是什麼離奇的謀殺,也不是什麼債務糾紛。死因簡單得近乎殘忍——急性發作的急腹癥後來隱約听到更具體的說法,像是急性胰腺炎一類極其凶險的急癥)。他床邊的桌子上,還放著半碗吃剩的、已經長了厚厚綠毛的廉價泡面,辛辣的調料包氣味混合著食物腐敗的酸臭,隱隱約約地從那扇再未關緊的門縫里滲透出來。據說警察清理現場時,那碗泡面旁的手機還連著充電線,屏幕幽幽地亮著,屏保是一張有些年頭、像素模糊的全家福——照片上的陳牧大概只有七八歲,被年輕的父母緊緊摟在中間,三個人擠在老屋破舊的木頭門檻前,對著鏡頭努力地、僵硬地笑著,背景是村里那條早已干涸的泥濘土路。

    一個年輕的生命,在最需要救助的時刻,獨自一人,蜷縮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伴隨著一碗發霉的泡面和一部亮著微弱光芒卻無法撥出求救電話的手機,在劇烈的疼痛中掙扎、窒息、陷入永恆的黑暗。他的父母,在他最痛苦的時刻,或許正在流水線上重復著同一個動作,或許在擁擠嘈雜的食堂里吞咽著同樣廉價的飯菜,電話信號滿格,鈴聲未曾響起過。

    李姐嘆息著搖頭︰“唉,這孩子,也是個悶葫蘆,但凡疼得受不了了,砸個碗摔個盆,鄰居總能听見點動靜吧?或者……打個電話呢?120總會打吧?”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淺薄的惋惜。

    沒有人回答她。辦公室里只剩下空調沉悶的運轉聲。窗外,那座巨大的信號塔依舊沉默地矗立著,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無情而冰冷的光。它高高在上,覆蓋著整個村莊,信號滿格,精準無誤地傳輸著千里之外的短視頻歡笑、購物狂歡和虛擬世界的喧囂熱鬧。

    它接收和發送著海量的信息,唯獨接收不到一個年輕生命在黑暗房間里發出的、無聲而絕望的瀕死哀鳴。

    它屏幕幽幽映出的那張全家福,笑容如此用力,又如此遙遠——遙遠得如同一個被時光封印的、再也回不去的夏天。那凝固的笑容底下,是此刻無聲的、巨大的撕裂。這撕裂,並非來自疾病本身,而是來自那信號滿格的世界里,難以填補的、徹骨的孤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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