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天穹,雲海翻騰。
聖武三年,上元節前一天,
荒原上,北風蕭蕭,似乎大地都顯得暗淡。
昔日繁華的定襄城,幾十里城郭,如今千瘡百孔。
突厥國的攻城部隊,又歷經了數年的發展,
其攻城力度,遠遠超過了聖昌二十三年圍攻太原那次。
一排排投石車,一列列白狼神,高聳的攻城器械宛如稻草一般,數量眾多。
擺成箭陣的大型床弩,那更是一眼無邊。
八丈高的定襄城牆,不少城道已經被轟塌,一路缺角少垣,最矮的地方,不足三丈了。
包磚碎裂,成片成片的倒下,到處都是塵土在下漏,長矛一般的箭矢,插滿了城牆。
高大的箭樓變成了廢墟,坑坑窪窪的彈坑,隨處可見。
某一刻,靠著城牆,啊著嘴巴,吧唧吧唧睡覺的兵卒,忽然被滾滾馬蹄聲響驚醒。
下一瞬間,這個木訥的兵卒手忙腳亂,仿佛受到了驚嚇。
他激動的大聲喊叫,摸起胸口的大弩,就要找箭上弦,跟突厥人干。
數百城樓兵卒都醒來了,他們眼神銳利,掃視城下,卻發現空空如也。
遠方,目之所及,大地盡頭。
突厥人散了,他們在定襄城外,讓出了一條路,不敢靠近地平線那支殘破的兵馬。
北衛城的官道上,蜿蜒如蛇的部隊漸漸出現。
那是趙人!
他們旗幟東倒西歪,殘兵破甲,一個個互相攙扶,再無往日那般雄武的軍姿,
城頭兵卒不少人別過頭去,不願觀看遠方兵卒的慘狀,
很多趙人面面相覷,這應該是數萬出城主力,
這些兵卒不想管戰斗打贏沒有,能回來就行,
城頭守將吩咐下方準備開門,至于詐城是不可能,趙人的父老都在城里,
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突厥部落的進攻。
這支部隊走的太慢了,他們傷痕累累,緩緩往定襄城行軍。
可令城頭兵卒驚訝的是,這些看起來不堪一擊的趙國軍隊,
卻讓十幾萬草原部落退避三舍,驚恐逃跑。
這幾天,哲林草場一戰,堪稱兩個民族的爭雄之戰。
趙人與突厥人,血與火的意志在草場搏斗,
草原部落眼里,那都是惡鬼在拼殺!
他們從清晨打到黑夜,殺到最恐怖的時候,
突厥騎兵前赴後繼,忠利骨、海山等名將也率軍殺入,
突厥人的鐵騎一度取得成功,他們淹沒了趙人八成軍陣。
可趙軍之魂,豈可被沖垮。
雙方原地對砍半個時辰後,趙兵漸漸佔據上風,數個方陣慢慢開始重組。
在恢復八卦陣後,李宣三次合圍突厥騎兵,將陣內的大軍幾乎斬盡殺絕。
這一場打完,突厥主力跟趙國主力都累癱了。
趙軍折損過萬,突厥騎兵倒下了五萬多。
哲林附近,已經沒有多余的突厥人嫡系兵馬了,
河原在打、野狐關在打、谷糧口在打、北山屯堡也在打。
雖然趙軍疲敝,可鐵力可汗知道,
要草原貴族部落去攻打王右寧的軍隊是不現實的,
這些個首領都是草原上的狐狸,絕不會去啃硬骨頭。
他們離去,鐵力可汗也不敢阻止,
突厥人已經損失了五萬多主力,剩下的十幾萬兵馬筋疲力竭,
若是要吃掉這近三萬人,那突厥本部就會損失慘重。
草原是殘酷的,這里靠實力說話,突厥人衰弱了,就會有下一個部落出現。
哲林草原,四萬人跟二十萬人打成了消耗戰,雙方幾乎同比例戰損。
這樣的鐵血軍隊,定襄附近,那個部落都不敢踫。
歸根結底,這是趙人跟突厥人的戰爭,
對于草原那些貴族來說,傻子才會給突厥人賣這種死命。
聖武三年,北疆戰場。
趙國突厥草原一戰,二十萬突厥兵卒跟趙國定襄軍團,實際上是打個平手。
但在漠北各族眼里,鐵力可汗算是慘勝吧,
因為突厥國驅走了趙人軍隊,打殘了趙國數個編制,保住了突厥人強悍敢戰的威名。
並且,從這一戰之後,定襄主力幾乎人人帶傷。
定襄城短時間內,不具備出城作戰的能力了。
總體說來,也算突厥部達到了戰爭需求,完成了既定的軍事目標。
“嗡!!”
“嗡!!”
北門城樓,響起了趙國的號角。
十幾面戰鼓全部打響,
城牆上,無數趙國兵卒從各個犄角旮旯里出來,他們大聲歡呼,揮舞旗幟。
置之死地,卻毫無畏懼,萬眾一心,誓死抵抗。
趙人如此膽魄,讓遠方數里外,草原部落的騎兵,一個個低下了頭顱。
他們隱隱約約想起了祖輩的話︰不是草原強,而是中原無人。中原有人的時候,漠北都是楚人的草場。
定襄城的趙人,爆發了山呼海嘯的吶喊,他們在歡呼英雄歸來。
夯土城門洞里,王右寧跟著隊伍前進。
他一身疲憊,背著李宣,鐵靴緩緩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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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將軍進城後,他眼皮低垂,迷茫的掃視一圈,想要找房屋休息,
卻發現,整個城門附近,內街一片狼藉,
到處是殘檐斷壁,很多尸體被壓住,挖都挖不出。
數量眾多的輔兵們,在用錘子鑿子等物,將突厥人送入城內石塊給它分解,等會再還給突厥。
一些巨大的石塊下,扣著屁股頑童,在大人的招呼下,守著石頭燒火。
大一點孩子手里拿著一盆水,等會要淋下去,用熱脹冷縮,將大石頭分解。
“王……王將軍,送我去軍營,我還有事要處理。”身後,李宣微弱的聲音響起了。
王右寧知道他要說什麼,無非就是情況很糟糕,趙人容不得失誤。
可一向對北疆大政官言听計從的王右寧,這次沒有理他,
這一戰,是所有趙人的事,不是某一個人的戰爭。
李宣的功勞已經夠了,他必須休息幾天,
接下來,定襄城就交給他這個假神將吧。
街道上,歡呼的人群越聚越多,
可趙國的家眷們,漸漸從一開始的歡笑變成了哭泣。
定襄城,回歸的郡兵里,無數子弟找到了父母親人,他們摟在一起,享受這片刻溫存。
很多兵卒都哭了,有的是慶幸劫後余生,
有的是因為兄弟死去,兵荒馬亂,連收尸都不行。
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
一路走過人群,王右寧雖然疲憊,但他眼神明亮,腳步異常堅定。
楊胡長街上,王將軍一直在喃喃自語,像是對李宣說,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老子可是神將,宣小子,去休息吧,”
“定襄城有我王某在,突厥人只有敗的份……”
“等咱們熬過這一關,那不得去漠北,找找頭曼的祖墳在哪?”
半時辰後,
定襄城一間土屋內。
年輕的官員,躺在傷兵營的里,
他的身旁,是個十幾歲的趙國大孩子,
這小子運氣不好,腦袋被投石砸了,此刻顯得有些呆。
輔兵母親來看過幾次,心疼的送來幾張胡餅,每次都是哭著離開。
守城戰打的激烈,傷兵營里的趙人不少,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北狄國的力量媲美大楚,
可天下,卻要趙國五郡之地,抵抗帝國滾滾狼騎。
但項楚時代,不公平的事太多了,
北疆軍民沒有心思理會公不公平,他們只想著退敵。
某一刻,李宣靠著麥皮枕頭,
閉眼之前,他听見了城樓的戰鼓聲。
王將軍的吼叫很響亮,幾里外都能听到。
就是那口號,喊的像土鱉。
“趙國軍民,城在人在。”
“趙國軍民,城在人在。”
此次國戰,趙國共有三道防線。
河原,定襄城,野狐關!
如果讓突厥人突破野狐關,那將是趙國的滅頂之災。
因為已經有情報顯示,突厥軍師蕭成章準備了很多鹽,海量的鹽!
突厥騎兵會將混合了鹽的沙土,灑滿楚興城每一畝田地,
野狐關要是破了,即使趙人最終趕走突厥人,也會失去未來。
如今,趙地五郡,各處屋堡,都在發動子弟支援前線。
突厥人五十余萬大軍,是全面進攻趙國,到處都在打仗。
這些年,趙國興修水利,普及農具,大興教化,趙國各族的凝聚力空前強大。
北疆廢墟里,爬出來的趙國子民,無比珍惜他們的國家。
在老鷹山,
北風瀟瀟寒,不過老鷹山。
趙大爺半癱的身子,堅持的時間還挺長的。
只是他的腦袋好像越來越糊涂了。
此刻,他顫顫巍巍的詢問惡婆娘,
“是……是不是定王,又要帶我們去打仗了,”
“他,他還欠老夫五兩銀子,記得幫老夫要來。”
老鷹山下,馬蹄響動,少年子弟,身覆各種甲冑,背上包裹,離開了家園。
這上百趙兒,腰佩馬刀,手持長矛,
他們最後看了一眼貧窮的老鷹山,
隨後毅然決然,踏上了去往前線的小山道。
在大奇關,
許有田黝黑的臉上,全是怒火。
從今早開始,他再也等不了大伙的討論了。
一腳踹開了大奇關的庫房,親自擺好桌子,讓青壯從里面拿出精良的甲冑、兵器。
一些過去的莽村村民還來責罵他,說讓兒郎們去前線,那不就是送死嘛。
他們現在金貴著呢,今後有大把家業要繼承。
許有田呸了一口,才過幾天安生日子,這幫癟犢子就忘恩負義了,
這幫小門小戶,甚至還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了,真是可笑。
也不想想,就在幾年前,他們連口飽飯都吃不上。
許有田可管不了這麼多,沒了趙國,大奇關也得完蛋。
他女婿李泰還在草原打生打死。
作為岳父,作為大奇關父母官,于公于私,他說什麼也不能含糊。
兩個武川文人在協助許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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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吧,大奇關這兩年,還一直都是這些武川文人在管。
許有田也就是象征性拿拿主意。
這還是趙王支的招,專業的事,給專業的人干。
庫房前,擺了一張桌子,只要是去前線的大奇關子弟,都可以來此領甲。
甲冑跟兵器的銀錢,許有田當場畫押,絕不賴賬。
若是事後出問題,所有虧損,他許有田個人承擔。
山腳下,大奇關,
一個個趙人被全副武裝,二千多大奇關子弟,揮別父老,
在無數母親妻女的眼淚中,他們踏上了支援野狐關之路。
在馬邑郡、在榆林郡、在雁門郡、甚至在樓煩郡,
到處是支援趙地的民眾,他們就像水滴匯聚成小溪,小溪匯聚成江河。
東川大道上,奔騰而過的趙人川流不息。
他們身上帶著父老的期盼,帶著父老的意志。
貧瘠並不代表弱小!
宗族父老們,要這些孩子,用刀劍告訴突厥人,
想要亡了趙國,還得問問,這些農家老頭答不答應!
雁門郡。
李家堡。
楚源水上,有一處好地方,
丈許的土圍子,一里見方的堡子,內中可安置數千人。
加上此地有河流、有耕地,野草坡還可以放牧,
上官若雪一來就相中了這個地方。
當然,上官家主選擇這里還有一個原因。
此地背山面水,虎踞龍盤,乃是道家口中的風水好地。
李氏的崛起之地,武川鎮竟然沒有限制,
雁門郡城里,上官氏幾乎毫不猶豫,選擇了此處。
李家堡。
昔日李娘子居住的北屋內,
上官若雪眼眸水靈靈的,聚精會神的在秀一件錦衣。
這件桑錦,通體紅底黑面,迎合了趙國的主流審美。
山川為基,白雲點綴,玄紋修邊,無論審美還是做工,都是上乘水準。
正當上官家主還在憧憬,把此物送給她的青梅竹馬時,
貼身丫鬟急急忙忙的跑了進來,她面容焦急道,
“主家,快出去看看吧,幾百個宗族子弟在院外哭泣,似乎受了天大的屈辱。”
屈辱?!
聞言,帶著嬰兒肥的上官若雪,臉上閃過異色。
老實說,上官若雪沒有抵達雁門郡時,
想過很多遷徙異地,排外遭難慘絕人寰的事情。
她甚至認為,幾萬上官族人,很多苦難肯定是要熬得,
除非生死關頭,否則上官若雪是不會拿出她的武川令。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雁門郡的小官人們,為他們盡心盡力。
甚至連上官家的耕地、耕牛、住所,全部都安排完畢。
一開始,上官若雪還很感動,以為是趙王周雲的特殊照顧。
直到她看見,同來的十萬中原楚人,也是這個待遇後,
上官家主不禁氣的幾天沒睡著,她幽幽的埋怨周雲︰
這是多大的家業啊?就是這樣敗的嘛。
北院屋外,有一塊昔日青山寨五獸將的演武場。
年輕氣盛的上官家子弟跪了一地,他們咬牙切齒,低頭抽泣,
見家主來了之後,一個個眼眸赤紅,仿佛遭受了巨大的侮辱。
“怎麼回事?”
上官若雪身姿挺拔,衣著得體,
帶著家主威嚴,詢問幾個為頭的年輕人。
“家主,咱們冤啊……屈辱啊……”
上官定坤是個武者,嘴里藏不住話,一股腦的把事情說了出來。
大楚時代,雖然沒有基因這一塊的知識,
但祖先口口相傳的習俗里,告訴了他們要異村娶妻。
今早,上官定坤帶著一百多個後生,
趕早去了五十里外,跟杏花村的里正商議對親的事。
誰料,對方一听是上官家,果斷把他們趕走了。
說他們都是孬種,別家的男子都上戰場了,就他們是卑劣者,
打仗躲後面,分地走前面,都是鼠輩,難怪在中原背棄皇帝。
尤其是那些漂亮的趙女,看見上官家的男子,都是嫌棄鄙夷,說他們哥哥弟弟有多厲害。
甚至有些子弟說好的親事,人家寧願賠錢,也要退了。
雁門的徐州子弟是什麼人?那是上官家嫡系,高原良家子後裔!
論打仗,正面扛,上官家連中原三營都敢打。
如今被這些趙國村民鄙夷,這讓他們如何能忍?
但上戰場,就要有甲冑兵器,他們根本拿不到。
弟兄們騎馬去雁門郡城,秀才倉管說︰沒命令,打哪來回哪去!
跪伏一地的上官氏子弟,倍感屈辱,嘈雜聲一片,還想說什麼,
但家主上官若雪已經不需要听了,
她恰到好處的嬰兒臉上,大眼楮閃過銳利。
對身後的丫鬟低語兩聲,丫鬟便急急忙忙的離開了。
片刻之後,
周雲的王車,出現在了李家堡的主道上。
上官若雪身覆桑錦,頭戴金風霞冠,
手持武川劍,在上千兵卒的簇擁下,氣勢逼人的前往雁門郡。
有些顛簸的黑檀木王車上,
上官若雪對上官家的幾個將軍,感到很失望。
這幾個人,可以說毫無遠見!
這次趙國生死戰,上官氏要是不參加,那今後還能抬得起頭?
上官彪的才華太有限了,眼下山河破碎,正是上官氏拿回尊嚴的大好機會。
華貴的黑檀木馬車內,上官若雪美眸閃過擔憂,
她玉指緊緊捏著一塊黃銅令牌。
這會雖然氣勢洶洶,但她心里也沒底,
雁門郡庫房的八千套甲冑、兵器,那都是武川鎮最新的扎甲,
他們畢竟是降兵,到底能不能領出來,誰也不好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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