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霞光還未落下,青州便已然燈火通明,每到夜晚,各家大商戶便會不計成本的亮起電燈,攤販們靠著這光繼續做生意,百姓們下了工,也能攜老扶幼上街游玩。
“不節不年的,日日如此嗎?”藤原得悟在家臣的陪伴下走在街上,他也換上了阮地的服飾——實在是青州人太有見識,認得出倭國貴族的穿著,知道他們有錢,路人就不說了,但凡是做生意的,都要上前來“請教”一番。
藤原得悟一邊覺得有趣,一邊又覺得煩躁。
他在倭國是絕不會如此的,他走在街上,哪怕是武士都不敢來和他搭話。
但阮地的百姓帶著一股近乎野蠻的無畏,仿佛篤定他什麼都做不了,以至于連尊重都不給啦!
家臣也會漢話,只是不如藤原得悟那樣得心應手,但好歹也在私下打听過,便立刻說︰“青州宵禁都沒有,我打听過,青州有數百役吏,拿了人立刻就能關起來。”
藤原得悟卻搖頭︰“數百?我看恐怕有上千。”
青州的吏目很多,但說是吏目,管得卻不同,手里的權力也不同。
比如所謂的街吏,她們更多的是管民生,她們手里的權力說大很大,說小也很小,她們給百姓登戶口,發憑證,逢年過節還要給保戶發糧,所管的街道里有人沒活做,或有人失蹤,或死得蹊蹺,她們都必須上報,並且配合役吏的調查。
總之,她們不管稅收,也不管執法,她們干得是在藤原得悟看來非常微不足道,又事關重大的東西。
役吏就不同了,役吏的事情沒有那麼雜,她們只管作奸犯科,各種與人有關的案子。
管稅收的,則是稅吏,稅吏並不怎麼出現在人前,都在衙門里干活,她們的事更單一一些,和別的吏目也很少有什麼往來。
主要的吏目是這三種,起碼在藤原得悟看來,最重要的就這三種。
百姓活在這世上,吃穿住行,由街吏去管,秩序,由役吏把控,稅收,稅吏負責,百姓幾乎只需要好好干活,好好生活。
不像倭國,倭國沒有這麼明確的劃分,武士和役人有時候權力是重合的。
他們如果合起伙來欺上瞞下,即便是他們的大名也沒有辦法。
而青州,這三種吏目是不可能合起伙來的,她們的所有需求,中間都必須通過官府,官府可以隨時知道她們的一舉一動。
這三種吏目,也沒有地位上的不同。
她們都不覺得自己高別的吏目一等,或是低一等。
干得好的吏目都是能往上升的,升上去才是官,但也因此沒人敢小看她們,青州如今沒有考官的科舉,所以每個吏目都是官員後備,不像宋國或倭國,吏就是吏,官就是官,其中涇渭分明,官員鄙薄吏目,而吏目鄙薄百姓,否則這分明的階層仿佛就毫無意義了。
藤原得悟嘆息道︰“若我國也能如此……”
家臣們倒是很能站在藤原得悟的立場上去想,但卻都不怎麼看好,只是勸道︰“少主人,如果我國也如此,去哪里找這麼多識字的平民呢?而且我國地小,又有什麼官位能提供給那些小吏?小吏多了,又怎麼發月錢?”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藤原得悟︰“可我們現在有白銀。”
家臣們又說︰“白銀只有買得到東西才是錢,買不到就是石頭,現在我們能和漢人做生意,但……那畢竟不是自己人。”
如果國政都和阮地掛鉤,那麼倭國是誰的倭國?藤原氏還能當倭國的無冕之王嗎?
“現在的日子雖然不如青州好,但是起碼藤原氏還能說了算。”家臣們循循善誘,“少主人,如果我們用青州的辦法去治國,漢人只需要不換給我們貨物,我們就會死。”
藤原得悟點頭,他嘆了口氣,同時又為自己之前對父親說的話自得。
父親以為大國成功了,大國沒有皇帝了,倭國就能效仿,也能如此。
但實際上,大國能成功的條件,倭國一個也沒有。
倭國能容納那麼多讀書識字的人嗎?這些讀書識字的人,還肯干又髒又累的苦活嗎?可他們不肯干,倭國又沒有那麼多好活給他們干——況且倭國不需要那麼多官員。
除非……除非完全把自己綁在大國身上,不僅僅是藩屬國,甚至海外領土,讓大國提供工作和官位,可這樣一來,藤原氏不要天皇的理由是什麼?給誰當狗不都一樣嗎?天皇還能把控,難不成藤原氏還想把控大國?
即便是最狂妄的倭人,也不敢這樣想。
藤原得悟對家臣們說︰“我總算知道坐井觀天的意思了,在倭國時,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有這樣的感悟?果然還是得出來走一走,多看看,才能知道世界有多大。”
“之前我還听女吏說,我們所處的大地,竟然是圓的。”
藤原得悟嘆息道︰“漢人真是會想,若大地是圓的,人怎麼站得穩呢?豈不是一抬腿就滾下去了?”
家臣們也笑︰“漢人多,自然有許多奇思妙想,少主人就算不贊同,也不必與他們起爭執。”
藤原得悟點頭︰“但他們說的有些倒有道理,世上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祖先,這倒是很好!我們和漢人追根溯源,有同樣的先祖。”
如今漢人最強,能和漢人有親戚關系,自然是件好事。
藤原得悟又說︰“不過,他們也太慷慨了,我以為這個共同的祖先,一定只生育了漢人和我們,麻逸那些人不能算,我們和漢人是最相似的,麻逸那邊的跟猴子一樣,怎麼配我們有共同的父母?再是龍生九子,其母也必然不同!”
“我們和漢人,才能算是一母同胞。”
家臣們也都認為他的話有道理,而且是很有道理。
還有人補充道︰“我以為天底下和漢人一母同胞的,也只有我國的貴族,平民——在貴族去之前,也與猴子沒什麼分別。”
藤原得悟矜持地點頭。
他以前沒有來過漢地,他有個漢人先生,但先生雖然是漢人,但自己也未曾踏足過漢土,還在唐時,先生的先祖便來到了倭國。
先生的母親是個倭女,但他也仍舊自認為是漢人,在他嘴里,唐是偉大的,是世上最偉大的帝國,他雖沒有見過唐時漢土,卻有著最美好的幻想,先生做夢也想回到故土,回到他夢想中的大唐。
在先生的教導中,藤原得悟也向往著那個美好的大唐。
歌舞升平,萬邦來朝,無數的商人涌向長安,蠻族俯首,美好的不像人間,而是地上天國。
可那太遠了,唐已經亡了,藤原得悟卻不能將這向往投射到宋國。
宋國太弱小了,弱小到即便是倭國都不再敬重。
直到現在,他走在街上,看著路邊亮眼的燈光,抱著孩子的夫妻,無數的燈籠煤油燈,賣面具的攤子,賣糕點的攤子,賣飲子的攤子整齊的擺在兩邊,戲台上演著木偶戲,自從燈光出現後,皮影戲也有了更大的戲台。
他在這里窺見了大唐盛世的吉光片羽,為此深深著迷。
藤原得悟突然說︰“其實父親想的也沒錯。”
家臣們不明所以。
藤原得悟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如果倭國真的成為漢人的海外領土,那麼倭人一定能過上更好的日子,倭國的耕地沒有那麼多,養不活太多人,所以在倭國人命不值錢,人死了,也算是為朝廷省了糧食。
至今為止,雖然有白銀,但倭國一直沒有向漢地買糧。
父親說︰“一旦買了漢地的糧食,我國的糧食就沒人買了,土地不好,肥料不多,我們的農戶會餓死,農戶餓死了,漢地一旦不賣給我們糧食,我們守著銀山也會死。”
父親很聰明,藤原得悟現在才意識到。
父親比天皇聰明,比許多天皇都聰明。
可父親不是天皇——他該有多麼痛苦?他大權在握,但他頭上永遠壓著一個天皇!那只是一個無能的小娃娃,一個只是繼承了天皇血統,卻能永遠壓在父親頭上的娃娃。
父親……父親的痛苦,他現在才感受到了一點,父親能看清很多東西。
他才是倭國真正的天皇,可他永遠不會得到天皇的頭餃,他那麼強大,又那麼孱弱,他得到的和他付出的並不匹配!
藤原得悟停下腳步,他想,或許父親已經在這痛苦中瘋了,所以父親不再想要天皇,即便天皇提供了藤原氏統治倭國的合理性。
“你這人怎麼回事?!”一道女聲打破了藤原得悟的沉思。
他抬眉一看,那女子氣鼓鼓地問他︰“你站在路中間不動!可知我差點撞上你了?!”
藤原得悟只能笑笑,他錯開身體,很和氣地說︰“得罪了,我初來貴地,一時見此繁華景象,不由止步。”
那女子就不氣了,她好奇地看著他,似乎看到了什麼熟悉的東西。
在片刻的沉默後,她問︰“公子,你是從倭國來的嗎?”
她說︰“我也是倭國人,我叫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