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青州讀了幾天書,但靜子仍然覺得害怕,一旦周景玉離開她身邊,她便立刻不敢再直視任何人的眼楮——尤其在這漢話班里,只有她一個倭人。
不過她偶爾也會覺得驕傲,在這個班里,她無疑是漢話最好的人。
她一直待在漢人堆里,口音和周景玉一樣,雖然不怎麼識字,可只要靜子自己不說,幾乎沒人能看出她是倭人。
只是班里除了她和老師,沒有第二個女人。
全都是各部族送來的本族子弟,他們也並非是來考譯語證的,只是來速成漢話,才能代表他們的部族和國家跟官府交際,甚至討價還價。
天下大勢,分分合合,即便是吐蕃各部也能看出來,此時的天下又到了合的時候。
而他們只能在這之前,盡可能的為自己的部族爭取好處。
于是靜子竟然還不是班里最拼命的,她經常能看到同學們在吃飯的時候手里仍然拿著書,不斷念著生疏的漢詞,一遍遍的互相糾正,甚至在考試沒及格的時候痛哭失聲。
他們身上承擔著一個部族的希望和責任。
靜子便從這些哭聲,和廢寢忘食的學習中,漸漸不再那麼害怕他們。
雖然她還是不願意和他們說話。
她也不懂他們的恐懼。
她身上並不承擔倭國的未來,她僅僅是她,或許一開始她跟著周景玉離開主人的宅邸時是茫然無知,只是跟隨“女主人”的慣性,但隨著她走了那麼多路,學了那麼多漢話,听了那麼多可怕卻有趣的故事,她漸漸開始了自己的選擇。
離開倭國前往青州,就是她自己的決定。
離開倭國前,她在周景玉的陪同下去見了自己的父母,雖然父母和弟弟妹妹們仍然過得很艱難,但這種艱難比以前好了許多,有她留下的那筆錢,父母終于雇得起人了,家里也換了一套更大些的房子,弟弟妹妹們終于可以不用和父母擠在一間屋子里。
阮地運來的染料很便宜——當然了,阮地也運來了更便宜的布料。
不過這不太影響染坊的生意,畢竟倭國商人們也願意買了阮地便宜的白布,再讓本地的染坊染色,就可以再省下一筆錢,畢竟役人收稅,白布比彩布便宜。
靜子這一次受到了全家的鄭重接待,父母甚至穿上了他們最好的衣服。
她也是那時候發現,她已經是個大人了,並且是個有眼界,起碼比父母見識多的大人。
“自從你上次回來之後,我們用你留下的錢雇了兩個人。”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蒼老疲憊的臉上出現了笑容,“也能送你哥哥去老爺家做僕役。”
家里人如今已經不用像以前一樣,全家都在作坊里干活了。
哥哥年紀大了一些,但只要有錢,舍得下臉,還是能和當年的她一樣,去老爺的宅邸里“享福”。
現在想起來,靜子也還是覺得在大宅里的日子確實是在享福,雖然規矩很嚴苛,但在哪里其實都一樣,而且她運氣很好,沒有遇到欺負她的人,女僕們都是難得的好人,就是最刻薄的老女僕,也只會在她們說笑的時候訓斥她們。
所以她也覺得哥哥去當男僕是件好事,不僅他自己可以吃飽,還能夠拿到工錢,家里也少一個吃飯的人。
弟弟和妹妹們則沒有哥哥那麼好的運氣,家里沒有錢再去托人把他們送進大宅子里。
但也確實是以前好,他們可以吃半飽了,在坊里干活也不需要再從早干到晚。
靜子很滿足,父母和兄弟姐妹們也很滿足,這已經是他們從前想也不敢想的好日子。
于是靜子也驕傲的告訴他們,景玉大人將帶著她離開倭國,去到青州。
“這都是大人的恩德!”母親這樣叮囑她,“你一定要比以前更听話,更順從,你明白嗎?只有這樣,主人才不會輕易拋棄你!”
就在這個時候,靜子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她有點難過,卻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難過。
甚至看著父母的臉,她都有些陌生。
回到周景玉身邊後,她才在躊躇中,詢問了這個在她眼里世上最聰明,最公正的人。
“因為你希望他們能挽留你。”周景玉輕輕撫摸靜子的頭發,在深夜,周景玉的聲音格外溫柔,“你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靜子,對你來說,倭國再不好也是你的家,你在這里長大,這里的東西都讓你熟悉,海對面再好,也是陌生的,不屬于你的。”
靜子靠在周景玉的膝上,她把頭埋進周景玉雙膝中,悶聲悶氣地說︰“大人,不是的,我願意和你一起走。”
“為什麼?”周景玉問她,“是因為你知道跟著我能有前途,更好的生活,還是你想去青州,想用自己的手立一番事業,亦或者,只是因為你認為我是主人,而僕人只用听從主人的話?”
靜子︰“……這不一樣嗎?”
在靜子看來,周景玉所說的都是一樣的。
周景玉搖頭︰“不一樣,其實你也可以不用離開,你的漢話現在已經很好了,無論是平安京或者別的大城,你在里面行走都不會迷路,你也知道怎麼跟商人打交道,哪怕不離開倭國,你也可以過上好生活。”
“不是!”靜子連忙說,“離開您我什麼都做不了!”
“離開我,你還會遇到別的漢女。”周景玉,“你在她們那里掙到的會比跟著我更多,你忘記了嗎?之前就有個李姑娘來問過你的意思。”
靜子茫然了。
周景玉︰“你相信我?為什麼?我和李姑娘有什麼不同?還是因為你信任你原本的主人,在你發現我可能是女主人以後,又把這種信任轉到了我身上?否則我有什麼值得信任的地方?我甚至是個你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
這下靜子說不出話來了,但她掙扎著,強行解釋道︰“我知道景玉大人是好人!”
周景玉嘆了口氣︰“你只是習慣性的,用讓渡自身權力的方式去獲得安全感,自己不用思考,不做選擇,就可以不承擔責任,不面對風險,就算錯了,你可能要因此而死,你也不會遺憾後悔,因為這件事是主人讓你做的,而主人不會有錯,你也就沒有錯了。”
靜子能夠明白周景玉的意思,她走過那麼多路,听過那麼多事,她的腦子是能明白這些的意思,但她還是問︰“這樣不對嗎?”
她是這麼過來的,甚至每一個倭國人都是如此。
周景玉拍了拍她的背︰“來,坐起來。”
靜子乖乖的坐了起來,跪坐在周景玉面前,像之前周景玉叮囑她的那樣挺直了背。
“你知道奴性嗎?”周景玉問。
靜子點頭,隨後又搖頭,她小心翼翼地問︰“這是不好的東西嗎?”
平時她做出這樣的樣子,周景玉都是無奈的笑一笑,每到這個時候,靜子都會覺得自己做對了什麼,雖然這笑是無奈的,可笑就是笑,她讓景玉大人開心了,這就是無上的光榮。
靜子很清楚周景玉喜歡什麼,周景玉不喜歡罐頭,她喜歡鮮菜,尤其是木耳,海鮮里最喜歡蛤蜊,蛤蜊湯周景玉能喝三碗,她也知道周景玉喜歡她什麼樣,喜歡她提問,喜歡她有什麼說什麼。
所以靜子一直在照顧周景玉的口味,現在周景玉喜歡的,也是靜子喜歡的。
周景玉厭惡的,也是靜子厭惡的。
“沒有人有奴性。”周景玉難得對著靜子這麼認真,甚至過于嚴厲,“奴性是上位者,權力者用無數年給底層人構建的慣性,就像你打毛衣,打得久了,你不用思考就知道怎麼下針,你甚至可以一邊閑聊一邊做,而你也知道做完之後你可以得到什麼,得到一件完整的毛衣。”
“你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幼被構建的慣性。”周景玉,“沒有人喜歡未知的東西,喜歡危險,但同時也沒有人生來喜歡被操控,被愚弄,但——如果把這兩者結合呢?只要你不認為那是操控是愚弄,你就會覺得,自己能夠憑借聰明人的指引躲避危險。”
周景玉︰“所以統治者就要不斷把自己神化,所以要告訴百姓,他們生來有多麼愚蠢,多麼容易被欺騙和傷害,也剝奪百姓們讀書認字的權力。”
“這就是為什麼文字會變成奢侈品的原因。”
靜子看著周景玉的臉,她很想低頭,不想去看周景玉的臉,可她又想起周景玉的喜好。
周景玉不喜歡她低頭,所以哪怕再難受,她也沒有低頭。
“靜子,我很喜歡你。”周景玉語重心長地說,“但你是不是覺得,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在不斷做討我喜歡的事?”
靜子沒說話,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知道,哪怕周景玉說的是對的,她也不能承認。
周景玉︰“靜子,你現在還不能和我走,當年從宅子帶走你時,我以為那是為你好,現在想起來,反而是我拖延了你擺脫禁錮的時間。”
“你不要听我的,也不要听你父母的。”
“我會安排你到別的漢女那里干兩個月活,兩個月,你再來告訴我你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