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對不起……”靜子又撞到了路人,她連連道歉,腰彎得更加厲害。
被撞到的人倒也不在意,一看是個矮個子小姑娘,不僅身材嬌小,年紀也很小,不僅不生氣,還很好脾氣地說︰“這兒人多,小姑娘,你可得仔細看路,幸好是撞到了我,要是撞到了抬重物的,那可不是一個踉蹌的事。”
靜子忙說︰“是、是……您說的是。”
路人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奇怪的抬腿走了。
靜子終于松了口氣,她到底還是跟著景玉大人來到了青州,自從到了青州,她時時刻刻都活在巨大的惶恐中,大國的繁華讓她喘不過氣,大國的大也令她不安,從她踏上青州港口開始,她眼前所見的一切,都是在倭國時聞所未聞的東西。
別說電燈了,就是那些密密麻麻的大船,都讓她目眩神迷。
大國的一切都很大,船大,屋子大,人也大。
在她眼里強壯高大的景玉大人,在青州竟然都算是嬌小的了!
甚至許多看起來和她一般大,甚至比她小的孩子,都比她高許多。
“怎麼了?”周景玉原本走在前頭,听見動靜便回頭抓住了靜子的胳膊,“嚇到了?這都好幾天了,還沒習慣嗎?”
靜子欲哭無淚,她死死抱住周景玉的胳膊,很是可憐地小聲呢喃︰“好多人……”
周景玉安慰道︰“青州一向如此,做生意的都往青州來,找活的也來青州,自然人多。但吏治嚴明,是很少出事的,你不用害怕。”
靜子縮著脖子,哪怕被周景玉安慰了良久,也不肯抬起頭來,只躲在周景玉身後,死死拽著周景玉的衣擺。
周景玉有些無奈,在倭國時,靜子看著跟漢女似乎沒有太大差別,也敢于昂首挺胸,對倭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可她一踏上青州,立刻就變回了最開始的模樣,腰彎了,頭也低了,說話的聲音也小的幾乎要听不清。
靜子是作為譯語人被周景玉帶回來的,但由于不是官方請的,所以靜子的吃喝住都得由周景玉負責,周景玉自己本不是青州人,在青州沒有屋子,也不知道此時回來能待多久,于是只能住在客棧里——好在靜子的工錢和客棧的支出都能報銷,否則周景玉是寧肯不待在青州的。
青州如今吃的便宜,但住和行卻很貴,尤其是住,客棧里的普通房間都要三十一晚。
大多數普通人,一個月收入也就幾百塊,一個月的收入也不過在客棧里住上一周。
“可見了那倭國來的使臣?”告示欄邊站著不少閑聊的百姓,青州事多,但百姓們仍然有喘息的時間,比起其它地方,青州的工廠店面被監管得更嚴密,百姓們一日最多工作十個小時,甚至一些有更多機器的廠子,能夠做到一天只讓工人們干八小時。
“看到了,真是有錢,就是矮!我都怕聲音大了把他們嚇死。”
“不過總歸是倭國朝廷派來的人,雖有些畏縮,但總歸是比小地方來的蕃人強些。”
“他們的錢好掙,你多說兩句,他們抹不開面就掏錢了。”
“真是不知道他們換了多少錢,听說他們做的那艘船,一半是貨物,一半是白銀,嘖、發現了銀礦,倭國人如今也是鳥槍換炮了!否則他們那有什麼能換錢的東西?便是把他們賣了也不值幾個子。”
周景玉從公告欄邊路過,擔心靜子傷心,拽著靜子加緊走了過去。
靜子听得半懂不懂,這些百姓說話多數還帶著老家的口音,雖然說的是官話,可互相對話都需要連蒙帶猜,更何況靜子這個倭國人了,根本听不明白!
“這回回來,正好給你報個漢話班。”周景玉帶著靜子穿過幾條街,最終停在一個院子前,還沒走進去,就听到了里面的人聲——
“啊——波——吃——”
周景玉笑了笑︰“這是聲韻,以前在倭國,也沒辦法教你這些。”
靜子看周景玉抬腿要進去,連忙死死拖住她,不斷搖頭,眼里甚至有了淚水。
“這是怎麼了?害怕?”周景玉只得又安慰,“這里面上課的都是如你一般的外藩,有吐蕃那邊的,還有黑汗、麻逸過來的也有,都不是漢人。”
靜子欲哭無淚︰“景玉大人,我是寧肯和漢人打交道的!”
漢人過了許多年的好日子了,好日子會讓人更寬和,更善良。
尤其是青州,窮人雖說未必窮凶極惡,但窮人是絕不會放棄眼前的好處,為了這好處甚至可以無視所有風險。
周景玉︰“不怕,我陪你,等你不怕了我再不來。”
得到了周景玉的保證,靜子才壯著膽子和她一起邁進了院子,剛一進去,靜子便目瞪口呆。
她住的客棧只是普通客棧,抽水馬桶是有,但多數房間都沒有電燈,只有煤氣燈,煤氣燈亮度不夠,且還帶著味道,每晚還有熄燈時間,總閥門會關閉,免得煤氣泄露。
但進了這院子,便能看見三面的屋子都用了最干淨無色的玻璃,每個教室都有兩個燈泡。
即便是白天,燈也是開著的。
靜子甚至能看到講台上老師正揮動著教棍指著黑板,而講台下長相各異的外藩們正在奮筆疾書。
從沒離開過倭國,甚至除了漢人沒怎麼見過外行人的靜子倒吸一口涼氣,甚至差點叫出去。
“那人、那人怎麼那樣黑,好像猴子!”靜子尖聲道,她甚至捂住了自己的嘴,認為那人或許就是猴子成精!
“那是麻逸來的人。”周景玉連忙說,“什麼猴子?!不能這麼說,那邊濕熱,人就干瘦,太陽也毒,這不就黑了?至于矮——那邊物產有限,營養不夠,當然就長不高了,都是人!”
靜子這才羞愧道︰“是……我太沒有見識了!”
原來世上還有這麼多奇奇怪怪的人,雖然都是人,卻和倭人漢人都不相似。
兩人沒在院子里等多久,就見一個人從角屋里出來,一邊將不知是什麼的零嘴塞進嘴里,一邊在柱子邊拿起一個小錘,走到院子中間的銅鑼前,敲了兩下之後就悠閑地走回角屋。
隨著銅鑼的響聲逐漸安靜下來,教室的門也被打開,老師們先走出來。
“是周姑娘吧?”面容和善,身材高挑的女人走過來,她看著不算年輕,但也不算老,叫人一時看不出她的年紀。
“是。”周景玉笑著說,“先前叫人來給陳老師你打過招呼。”
這種漢話班並不是官府辦的,只是民間通過了老師考試,卻又不想去學校,于是便在民間開起了面向外藩的漢話學習班——補習班官府是不許開的,或許有老師會私下教學生,但決不能開班或私學。
可哪怕私下教學生,一旦被發現,或是被舉報,老師和學生家長都要被責罰。
輕則罰款,重則老師的教師證被沒收,學生家長被所在的廠子或作坊被公開批評,暫停工作。
只有教外藩,掙得多,風險小,外藩有時候也很尊師重道。
楊老師不僅是老師,也是這學習班的老板,自己教,也聘請別的老師。
“是這個小姑娘?”楊老師,“我們可不收漢人學生。”
周景玉忙說︰“她不是漢人,她是倭人,剛從倭國來,以前也跟著我們學了一些漢話,不過不成體系,許多詞也弄不明白,這回帶她過來,也好叫她認真學一學,去考個譯語證,將來就是不跟著我,也能找到活干,畢竟是能吃飯的手藝。”
楊老師看向靜子,她倒沒看出這個小姑娘哪里像倭人。
畢竟她雖然矮,卻也矮的不算出奇,且大部分倭人不僅矮,還有股非常容易辨認的氣質。
這個小姑娘看著只是害怕,而不是習慣性的畏縮。
“您安心,若是漢人,何必來學漢話?不如直接去學校,不也一樣教嗎?”周景玉又說。
楊老師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外藩也有去學校的,但那也不是為了當譯語人,在學校學到的,未必能考過譯語證,反而是他們這些學習班,為了叫學生能通過考試,每個月譯語人的考卷他們都要拿回來仔細研究,自己整理成教案和課本。
如今青州的許多譯語人幾乎都是從她的學習班里走出去的。
不僅有為私人干活的,多數都在官府做事,楊老師說起這個也很自豪。
在看過靜子的臨時身份憑證後,楊老師這才點頭︰“我們這兒只上半天課,和掃盲班一樣,只是早上半天。”
周景玉︰“我知道,正好上午她來上課,下午我來接她。”
楊老師︰“這麼說,中午她在這兒吃飯?”
“我打听過,學習班是包飯的。”周景玉擔心自己打听錯了。
楊老師笑道︰“自然是包飯的,不過每月要多收兩百。”
官府給錢,周景玉提醒自己,但她還是忍不住心痛,咬著牙根說︰“行!”
“我明天就送她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