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陽是個什麼地方?藥師奴從未听說過,她在阮商的嘴里听過清豐,听過太原,甚至听說過青州港,但唯獨沒有听說過錢陽,以至于當女吏告訴她,她立了大功,要被帶去錢陽受賞的時候,她臉上那一直沒有變化的表情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紋。
她不想去!她的根基在龍化!
她在龍化花了那麼多時間,付出了那麼多心血,終于有了一批屬于自己的“信徒”,一旦離開龍化,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會在頃刻間化為泡影。
可——這由不得她。
女吏是那樣的歡欣雀躍,似乎這是什麼天大的好事,是在真心實意的為她高興。
于是她連拒絕都無法說出口。
畢竟她在這些女吏和士官的眼里是那樣的虔誠。
阮姐菩薩下的令,她怎麼會,怎麼能違背呢?
甚至她的信徒里,最虔誠,最乖順的,也得到了這樣的恩賜。
在跟著補給隊離開龍化,前往錢陽的路上,信徒們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嘴里都是對自己“解脫”後得去天國的慶幸。
“這都是藥師奴的功勞。”
“沒有藥師奴,那樣的好地方怎麼輪得到咱們去?”
“我都听說了,錢陽是阮姐的龍興之地,什麼都到,路寬,有錢!家家戶戶都有電燈,你們可知道電燈是什麼?是個琉璃圓球,能發光呢!”
“人人都有活干,只要干活就能得錢,日子好過得不行,還有醫院——我听女吏說,錢陽的醫院是最好的,抓藥也便宜。”
“可惜了,其他人不如咱們誠心,哎!藥師奴和咱們一塊走,他們恐怕沒機會了。”
信徒們嘰嘰喳喳,並不擔心在路上耗費什麼力氣,跟著補給隊一塊回程是件很輕松的事,這對他們來說幾乎是不能想象的。
以前要出遠門哪里是這麼簡單?路難走就不說了,夜里若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被野獸拖走了只能怪自己倒霉,那些山崖斜坡,獵人布置的陷阱,滿是飛蚊的水塘,都可能要他們的命,甚至吃一口熱飯都是奢望。
可跟著補給隊,這些都不是問題,補給隊會沿著規劃好的路走,每隔一段距離必然有干淨的水源,他們自帶了簡易的設備,過濾後才能喝,雖然沒有把水燒開的條件,但也比直接喝強得多。
住也容易,帳篷是足夠的,且男女分開。
吃也一樣,雖然吃得不好,但每兩天能有一個煮雞蛋,蘸一點細鹽,在信徒們看來就是很不錯的一餐了,尤其他們還有煎餅吃,硬是硬了一點,可畢竟是細糧。
于是這艱難的路,真走的時候,便覺得不算艱難,甚至有點享福的味道。
畢竟在龍化縣里,他們賣一天力氣,都未必能吃上一頓飽飯。
入夜後,補給隊的後勤兵們搭起帳篷,又支起鍋,預備在睡前叫人人都能喝一口熱湯,信徒們就跟著後勤兵們干活——他們是樂意干活的,這叫他們覺得自己融入了這些身強體壯,神采非凡的後勤兵中,成為了他們的一份子,帶給他們強烈的安全感。
“你們真是享福了。”後勤兵和信徒們坐在一塊,各自分得了一碗湯,這湯里被倒進了各種菜干,煮熟以後倒也像模像樣,他們對這些信徒也很友善,“錢陽可是個好地方,學校是最好的,雖說不如青州有錢,不如清豐大,但那的人都活得輕松呢。”
“我表姐在那,她過去讀得機械學校,畢業後就留在那兒了,不止收入好,礦場那邊還給她分了房——這可不要她出一毛錢,兩室的房子就給她一個人住!”
“那你表姐是工程師,工程師待遇一向是最好的。”
“當兵的也不差,我堂兄,退伍後就去了五通的役吏署,他筆桿子好,不必一直跑外勤,只在屋子里寫寫文章,喝喝茶,也分了間屋子。”
“還是給公家做事好,民間還沒有分房的。”
“倒也有,不過少呢,畢竟官府不給批地,若是買房來分,幾個民間的作坊分得起?”
“其實也不是全然不給批,也看地方,像錢陽,人不多,地多,听說官府就批了。”
一群當兵的“嘖”起來,他們如今也是吃的公家飯,自然能暢想自己想來分房的好日子,以前都是分宿舍,但宿舍不是他們的,等他們一退伍,這宿舍就要分給別的新兵。
可轉業後,若是能分到錢陽這樣的地方去,分一套自己的房子,那麼一大筆錢就省了下來,日子不知道有多好過。
“就是種地,如今也有奔頭。”
“如今在鼓勵菜農種菜,要叫百姓都吃得起菜,吃得好菜,我舅公前幾年下了狠心,只種兩畝糧食地,別的地都種了菜,你們猜怎麼著?今年又要起新屋了,水泥房!還要用玻璃窗,只是鄉下牽不了電線,但煤油燈是盡有的。”
信徒們坐在一旁听著,他們听不懂漢話,只是一味的跟著笑。
藥師奴能听懂,她麻木的听著,對這些後勤兵嘴里的“地上天國”沒有任何興趣。
她深知一點,只有有人下人,才會有人上人。
錢陽再好,仍舊有窮人和富人之分,窮人覺得日子有奔頭,富人覺得世上有窮人,于是便都能覺得滿足,保持海晏河清的假象。
實際上窮人仍舊在受苦,富人仍舊可以大魚大肉。
藥師奴不肯當窮人,她已經當了小半輩子的窮人,終于,好不容易趁著這個機會得到了一點本不屬于她的機會,手握了一點她本奢望不了的權力,結果一轉頭,她就要被送去毫無根基,又是阮響發跡地的錢陽,她的種種手段到了那里根本無法施展——她甚至覺得這是一場針對她的陰謀。
可她自己都不能確信,畢竟阮響如今已經算是四方共主,她何必在意一個小小的,手中連兵都沒有的異族女子?
她一路走一路想,直到踏上了阮地的官道,真正到達了阮地的腹地。
她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水泥路,看到了坐在牛背上甩著鞭子笑鬧的小童,看到了農人騎著奇怪的板車,用腳蹬著板車,拉運著今日采摘的鮮菜。
信徒們已然目瞪口呆,這對他們而言是無法想象的景象,道路上沒有飛揚的塵土,沒有疾馳的,富貴人家的馬匹,在路上緩慢前行的是穩重的牛車,或是那奇怪的人力車,鈴鐺響個不停,但卻又不至于太吵鬧。
最令他們無法置信的是——錢陽沒有城門,或許曾經是有的,但錢陽擴建了兩回,外城已經沒有城牆了,他們眼睜睜看到那一棟棟屋子出現在眼前,最高的甚至有三層,只得微張著嘴仰頭看著。
“這……這是阮姐的神力!”信徒們激動道,“只有佛塔有這麼高!”
木制的房子能有兩層已經是能工巧匠的手筆了,初時還能住人,日子依舊,木樁就會傾斜,上層的東西越多,房子傾斜的速度也就越快。
而磚瓦房更難做兩層,承重是解決不了的難題,沒有鋼筋,單純的柱子傾斜是必然的,甚至嚴重了還會倒塌。
民間請不起厲害的能工巧匠,大多都是一層的平房,安全又便宜。
然而錢陽卻幾乎遍地都是兩層小樓,三層的也不少見。
尤其是酒樓,幾乎家家都是三層。
他們就這麼一路驚嘆著被送到了衙門——其實也就只是街道辦。
“立了功的?”女吏正清閑,倒是一臉笑意地把他們迎進去,還去給他們倒了茶,“別客氣,都是今年的新茶。”
女吏自然不會契丹話,不過錢陽也有不少契丹人,甚至有在錢陽長大的契丹二代,這些二代們無論契丹話還是漢話都說得極好,可見是父母精心培養過的,叫孩子能多個吃飯的本事。
年輕的契丹二代是個剛滿十五的小姑娘,全然是一副漢人的打扮,若不是听她說契丹話,藥師奴都認不出她竟然是個契丹人。
“你們初來,先得安排住的地方。”那姑娘口齒極伶俐,“如今內城是沒有屋子了,不過前些日子紡紗廠新修的宿舍還有幾間空屋,給你們安排過去,那邊如今吃穿住行是俱全的,住著的也都是紡紗廠的工人,安全。”
“吃也不必憂心,女吏給你們打了條子,你們吃食堂就行了。”
“不過掃盲班是非得上的,好在紡紗廠的掃盲班還沒關。”
如今錢陽的掃盲班幾乎已經沒了,只還留了幾個,給新來的和忘性大的老人準備著。
信徒們感恩戴德——這是什麼好日子?吃住都被包圓了!
只有藥師奴平靜的站在一邊,她忍了忍,忍了又忍,終于在那姑娘要說完的時候問︰“不知我等什麼時候能見阮姐菩薩?”
這是用漢話問的,女吏自然听得懂,她愣了愣,而後笑道︰“如今正是戰時,阮姐要坐鎮中央,等戰事平息了,自然會叫你去見,你既然立了功,必是個懂事的人,何必急于一時?該你的,總歸是你的。”
藥師奴嘴角抽了抽。
信徒們听不出來,她听出來了。
阮響不會見她。
她根本不在阮響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