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姐,你家今日做的什麼,香殺人了!”
甫一天亮,外間便傳來了錢陽女工洪鐘般的聲音,伴隨著陽光叫醒了還在困頓中的藥師奴,她茫然的坐起來,無神的望向窗外——這紡紗廠的屋子是好,磚瓦房,還有玻璃窗,但不僅小,各戶挨得又盡,好幾家共用一個廚房,每每天亮,都能听見各種人聲。
“這不是今日有鮮肉嗎?我又休息,叫老趙天不亮就買肉回來,自個兒包了肉饅頭蒸。”
“趙大哥實在肯干,不像我家的,不到上工可把他叫不醒,還不如我家的大兒能給家里干活。”
藥師奴爬起來,過來的信徒里只有兩個女人,她便同這兩個女人住一個宿舍,宿舍是兩間屋子,她住一間,另兩人住一間,臥房很小,只能容納一張單人床和兩個櫃子,堂屋也小,不過尚且能擺放桌椅,出了門就是街道,走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到廠子里。
她們自到了這兒,便不必做飯了,手里有憑證,就能直接去食堂吃飯。
工人們大多也都是去食堂,自己做飯的都是少數,廚房共用就很不方便,儲存肉類也麻煩,只有休息的時候偶爾做上一頓,改善改善伙食。
藥師奴也是住過來了才知道,這里最多的就是兩間的宿舍,都是分給夫妻住,紡織廠除了後勤搬運,幾乎都是女工,女工們成了婚的就能分到兩間的屋,沒成婚的還是住單人宿舍。
成婚女工的丈夫大多不在紡紗廠干活,他們每日都要早起,趕去自己的廠子或是作坊。
她在這兒住了半個月,卻仍然沒能和這些女工熟識。
女工們不信佛,甚至和她住一起兩個信徒,也越發的不肯再隨時隨地的念誦佛經。
到了錢陽,到了菩薩發跡的地方,眼見百姓們都不信佛,不念佛經,她們便也被影響,念佛經時有人看著她們,在那樣奇怪的眼神下,她們漸漸不肯再念。
甚至于睡覺前不再打坐。
藥師奴也知道,自己不能強硬的逼她們,換了環境,她自己的權威不再有效,沒有擁躉,她便失去了權力,她可以迷惑這些信徒,但無法迷惑錢陽的女工。
因為女工們沒有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事,沒有遇到絕望到人力無法解決的事。
她們每日勞作,付出卻也有回報,不會餓肚子,有地方住,每到休息的時候能帶著家人去城里玩,或是買東西,或是听听戲,買點話本回來看。
就算生了病,也有醫院能去,治病花不了什麼錢。
若是絕癥,醫生也是仔細解釋病灶在哪里,為何不能治,或是為何治了也治不好。
在龍化,藥師奴可以用一碗糖水冒充聖藥,畢竟龍化的許多“病人”,本身只是營養不良,極度虛弱,一碗糖水即便治不好,也能叫他臉色變好,這就是她顯聖的證明。
可女工們不缺吃的,哪怕食堂的菜味道一般,那也是有肉有菜的,甚至偶爾還有牛奶或羊奶能喝,雞蛋也不缺,廠子里還會組織女工們晨跑,就是身體不算太好,也絕對不差。
她們生了病,就絕不是一碗糖水能有好轉的。
尤其錢陽禁絕迷信,若有人招搖撞騙,畫符紙抓小人,立刻抓去挖礦,不挖到痛哭流涕後悔不已,絕不可能被放出來。
藥師奴的一切手段,在錢陽都施展不了,尤其是在這紡紗廠的住宿區。
“今日有饅頭。”信徒咽了口唾沫,“菜饅頭,里頭的菜拌了豬油。”
“還有油條。”另一名信徒口水咽得更狠,“怎麼阮地有那麼多油。”
她們漸漸不再去看藥師奴的眼色,雖然還沒有活干,但她們對未來有了更清晰的認知,阮地是不養閑人的,她們如今能這麼悠閑,全是看在立了功的份上,等再過上十天半個月,她們必然也會被分到活。
紡紗廠自然是很好的,但羊毛廠,皮革廠,這些廠子也很好,她們只不想去玻璃廠和鋼鐵廠。
但除此以外,只要進了廠,未來就很明確了。
只要老實干活,就能享受到錢陽女工們的日子,什麼都不必擔心,就是不成婚,或和丈夫日子過得不好,也能自掙自吃,怎麼也餓不死。
還有余錢去享受。
信徒們為何信她?不就是在龍化的日子看不見希望麼?一旦她們看見了希望,看到了既有的,更好的日子,為何還要信她?她還能給她們提供什麼好處?
藥師奴越發的低落,也越發的痛苦。
阮地不會重用她!比起被信徒拋棄,她更恐懼這個——她不知道是阮地人才輩出看不上她,還是他們看出了她的居心不良,不肯給她權力。
可她甚至不能把這痛苦表現出來,沒人能理解,他們只會以為她瘋了。
“我兒要是還活著……”信徒吃著早飯,神情低落,兒子已經死去幾年了,她再想到也哭不出來,“多虧了藥師奴,若不是你,我們還在龍化,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過上這樣的日子。”
她們安慰著她︰“藥師奴是最虔誠,最有本事的,將來也一定比咱們有出息。”
“我們這樣的人,能在這兒做個女工,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啦!”
藥師奴只能苦笑。
她不明白,阮地不是最看重有本事的女子嗎?難道因為她是契丹女子?
是這樣嗎?
那阮地也並非阮商說的那般!
她之前的種種謀劃,都因此煙消雲散。
又過半月,女信徒搬出了這間屋子,搬去了單人宿舍,她們有了工作,雖然還只是學徒,但學徒也只是工錢少了一些,宿舍是能分的,食堂也能去,她們又過慣了苦日子,很能干活,也格外節儉,從不和工友們一塊進城花銷。
但藥師奴一直沒能等到自己的工作。
她偶爾會去問女吏,但女吏們只是說︰“你……你另有安排,安心等著就是。”
她又升起了一點希望。
或許、或許阮地還是看重她的,只是要考驗她,要看清她的心性,這才會對她予以重任。
那她這些日子表現的怎麼樣?還好嗎?她沒做出什麼不對的事來吧?!
又半月過去,藥師奴仍舊沒有工作,信徒們已經完全脫離了她的掌控。
他們有了工作,有了工友,甚至在廠子里還交到了朋友,也不再那樣極度節儉,在休假的時候甚至會進城玩耍。
只有藥師奴。
她似乎被拋棄了,明明是她選擇了這條路,可走到現在,她卻失去了一切。
直到有一夜,那年輕的契丹姑娘敲響了她的房門。
藥師奴忍著激動雀躍,輕手輕腳地打開了房門,她不肯表現得太熱切,但抬高的眉毛,不由上翹的嘴角,都標明了她此時的心緒。
年輕的契丹姑娘自然也發現了。
“不必客氣。”姑娘有張喜氣的圓臉,厚耳垂,鼻子稍塌,她十分的自來熟,仿佛並不覺得自己是來做客的,進了屋子便坐到椅子上,“上回見你時我不曾說,我姓曾,叫曾成才。”
藥師奴一愣︰“你這是漢名?”
姑娘︰“是呀,我爹娘來的早,叫我自幼在錢陽長大,雖說有契丹名,不過叫的人不多。”
藥師奴︰“為何不姓蕭?”
曾成才樂道︰“自然是我家里改了姓。”
至于為什麼改姓曾,她倒沒有說。
藥師奴試探性地問︰“可是阮姐來了錢陽?”
曾成才搖頭︰“阮姐公務繁忙,錢陽畢竟只是個縣,平日里阮姐是不怎麼來的。”
“那……你來見我所為何事?”
藥師奴平靜的看著她。
曾成才笑道︰“我看你的模樣,應當與我一般大?”
兩人互敘年齒,竟然確實是同一年生人。
“雖說一般大,但你比我強許多,我在錢陽不似你在龍化,能做出一番事業。”曾成才嘆道,“你是立了功的。”
藥師奴低著頭︰“便是立了功又如何?在這兒空耗歲月。”
“哈哈哈哈哈!”曾成才大笑,“你才多大?說什麼空耗歲月,不過月余而已。”
“上頭對你沒安排,那也不奇怪。”
藥師奴忙問︰“為何?”
曾成才︰“你可知道如今咱們這邊的女吏都學了多少東西?以前上過掃盲班便能考,如今怎麼也得中學畢業,再沒有識得字就能考得了,而你……恐怕只是學了字罷!這有什麼用?若用了你,官府怎麼跟待考的學生們交代?如今女吏可不那麼缺了,一個空缺可有幾十人等著補。”
雖然仍有疑慮,但藥師奴卻有些信了。
“既然如此,你何為不考?”藥師奴問。
曾成才︰“我家里有產業,來做這個不過是找個事做,好叫爹娘安心,將來我是要回去繼承家業的。”
“我看你不是個甘于進廠干活,有壯志的人,若你情願,不如去讀書吧?”曾成才,“早上讀書,下午去干活,半工半讀,等讀完了中學,怎會沒有前途?”
藥師奴︰“……那不知道要多少年。”
曾成才眨眨眼︰“你是立過功的,你可還記得?”
藥師奴愣了愣。
這是不是在告訴她,阮地的學校會給她大開方便之門?
可……這會是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