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響在午睡,她的眼楮在眼皮下微微滾動,不知過了多久,她猛然睜開眼楮,眼中沒有一絲茫然困意,而是翻身下床,捋起袖子去打水洗臉。
即便是阮響,那也不是真正鐵打的人,每個月總會休息這麼一天。
但前線的消息不斷傳來,即便是休息,阮響也有小半天在看簡報。
“今早吃的什麼?”阮響走出房間,她詢問站在不遠處的勤衛兵,“粉?還是面?”
勤衛兵笑道︰“饅頭和小菜!還有花卷,這回請來的師傅白案是頂好的,那饅頭香得很,不知是不是她家傳的秘方。”
“你這麼說,我是必要去嘗一嘗了。”阮響也覺得餓了。
不過如今她也三十多了,胃口不再有十多二十多的時候那樣好。
勤衛兵吃過了,于是阮響這一頓只能自己單獨吃,作為統治者,她仍舊有一點小小的“特權”,便是在公務繁忙的時候不用去食堂。
趙翠花找過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正吃得頭都不抬的阮響。
阮響看著比同齡人更滄桑一些——這是沒辦法的事,她幼年飄零,頂著寒風烈日行軍,不知多少次身先士卒,于是她比許多城中長大的同齡人皮膚看著粗糙,尤其她還不怎麼黑,粗糙的皮膚更明顯。
趙翠花看著阮響笑起來時眼尾的細紋,一時間竟有些發懵。
“翠花。”阮響朝趙翠花招手,“吃過飯了?再吃一點吧。”
趙翠花這才回神,坐到了阮響對面,很不客氣的抬手就從盤子里拿了個花卷。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阮響變得更溫和了,如果說十多歲的阮響是一尊殺神,如今的阮響倒真像是慈悲菩薩,她幾乎就沒有板著臉的時候,笑起來也毫不在意形象,趙翠花有時候甚至覺得阮響眼角的紋路是阮響笑出來的。
十多歲的阮響人人都怕,三十多的阮響,已經沒人怕了。
人人都愛她,趙翠花和阮響差不多大,但她實在不能把阮響當同齡人。
阮響是個強大的人,但並非肉體的強大,而是精神上的強大。
世上的人大多有好惡,有人喜歡強壯的人,有些喜歡嬌弱的人,有人喜歡機靈的,有人喜歡老實的——大多數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對著不喜歡的,自然就會產生偏見,或是厭惡。
但阮響不是,阮響似乎沒有好惡。
她喜歡強者,但也能欣賞弱者,人生百態,阮響對誰都不帶偏見。
趙翠花吃著花卷,同阮響閑聊︰“新送回來的簡報我也看了,前線出了個新菩薩。”
“是嗎?”阮響笑道,“我也看了,真是個聰明姑娘。”
“可惜了。”阮響的笑容不變,只是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
趙翠花︰“未必不可用。”
“她年紀尚小,若是仔細教導,將來未必不能走回正途。”
但阮響只是微微搖頭。
藥師奴這樣的姑娘,阮響見過很多,在廢土上,許多女人在爭權奪勢的路上,都選擇了藥師奴的方式,因這種方式見效最快,短期的代價最少。
廢土的人大多迷信,人在最苦的時候,都會去尋找一個心靈寄托,一個解題方式,因為現實已經看不見希望了,現實中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
而女人,天然因為能生育的緣故帶著神性——世上所有的神話中,能造人的幾乎都是女神,女媧造人自然簡單,但女人生育,懷胎十月,不也是女媧麼?
阮響見過許多這樣的統治者,有男有女,不過女統治者居多。
這是她們的優勢,與生俱來的優勢,怎麼能忍住不去利用呢?
沒有一個能夠中途換一條路走,選擇了迷信,意味著選擇了極端,無論她自己信不信,到最後,她也是被推著走的。
藥師奴也一樣,她在這其中得到了好處。
如同賭博,最可怕的不是輸,而是贏,一旦嘗過了好處,就再也不能回頭。
趙翠花︰“她畢竟此時沒有劣跡,無論如何,都算是義士了。”
“不用她倒也罷了。”趙翠花嘆了口氣,“我實在有些可惜。”
聰明人其實是很少見的,不是斷文識字就算聰明,即便阮地一直在掃盲,推行教育,但實際上腦子靈活的聰明人仍舊很少,趙翠花當了這麼多年官,叫她細數,在她手底下,能輸出來的聰明人不到五個。
剩下的都是循規蹈矩的老實人,老實人自然也是很好的,肯干活,能下力,但他們只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能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都是聰明人,老實人跟對了領導才有肉吃,跟錯了,肉沒有,打照挨。
趙翠花想了想︰“她應當很會做人,傳來的簡報里,駐扎的小周將軍一直在為她說話。”
阮響︰“小周對這方面一直不怎麼敏銳。”
阮軍的將軍當然不是人們心中刻板的武夫,他們都是讀書識字,甚至會運用機械的,但——他們其實也未必對政治和人心敏感,軍隊從某個方面來說,也算是一種桃花源,士兵們大多時候不太需要思考,每日做什麼都有定數。
尤其阮地一直沒有停下征戰的步伐,將軍們還沒有見識過太多的權力斗爭。
更何況,他們如今的統治者是阮響——那可是阮響!天底下還有誰比她更有神性?更能利用迷信?阮響都沒有利用,這個小小的異族女子又怎麼敢?她最多也就是無知而已,看在她立了功的份上,這點無知也是可以原諒的。
阮響和趙翠花自然不同。
趙翠花算是藥師奴的“前輩”,只不過趙翠花利用的不是迷信,比起旁人,趙翠花恐怕才最了解藥師奴。
“帶百姓投降,兵丁躲在最後。”趙翠花臉上的神色凜然,“一旦情況有變,以迷信到不怕死的百姓為盾,這些百姓就是她的籌碼。”
趙翠花︰“她心中但凡有百姓,只要有一絲,便還有底線,還有對人命的敬畏,就做不出這樣的事。”
“那城中的兵和富戶,都已經被她籠絡操控。”趙翠花嘆氣道,“聰明人心性不用在正路上,比蠢人更可怕。”
阮響卻只是說︰“她既然立了功,就給她相應的獎賞,叫她到錢陽來。”
趙翠花︰“阮姐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
“不要想的那麼復雜。”阮響笑著說,“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有你這般的,有我這般的,人有私心,有權欲,這很正常,只是她更聰明一些,更有行動力一點,但這不是什麼大事。”
“你忌憚她,是因為你覺得,迷信有足夠的力量動搖我的統治。”
趙翠花低頭沉思,她發現確實如阮響說的一樣,她確實覺得迷信仍舊能動搖阮響如今的統治。
雖說阮響這麼多年從來不把自己的鋼鐵手臂現于人前,但——在最早的時候,阮響勢力最弱的時候,迷信究竟有沒有幫上忙呢?
有的,並且幫了大忙。
那些毫無抵抗的地方,真是因為認為阮響是人主嗎?
恐怕一半因為阮響的暴力,一半因為對阮響的迷信。
那麼阮響的來時路能不能復制?雖然趙翠花不想承認,但如果對方足夠聰明,知道立身之本是糧食和暴力,那麼這條路是可以復制的。
阮響看著自己這位能臣︰“其實你也知道,她做不到,她沒有糧食,也沒有武器,現階段她所籠絡的信徒還沒有暴力和組織能力,但你仍舊忌憚她。”
趙翠花點頭︰“對,我太憂慮了。”
“沒事。”阮響咬了口雞蛋,又去蘸了點醬油,“將來你還會見到很多聰明人。這些人捅出的簍子可能會比這個藥師奴更大,你還是早些習慣的好。”
“她並沒捅出什麼簍子。”阮響,“百姓沒死,大戶還活著,士兵也沒有再叛,這都是功,暫時也沒有發現過錯,我們讓百姓認了字,讀了書,懂得了道理,無論是不是好的道理,總有一些人會因此開竅,發現自己有多聰明,這些人未必都會走在正途上,一定會有走歪路的。”
“難道每出現一個,都要想盡辦法扼死在萌芽里嗎?”阮響搖頭,“你甚至未必能發現,何談扼死?”
阮響知道趙翠花的恐懼,來自于藥師奴在某個方面,或許是真的很像她。
雖然阮響自己並不這麼覺得。
“如今我們已經有了大半山河。”阮響吃下最後一口雞蛋,“不是突然冒出來一個人,甚至一百人就能動搖的,她本性好壞沒那麼重要,只要在法制健全的地方,她就掀不起什麼風浪,如今的遼國不是這樣的地方,那就把她送過來。”
趙翠花呼出一口氣,有些羞愧︰“或許是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吧。”
阮響擦了擦嘴,坐直了身體︰“小周下一步要去泰州,補給得跟上,你去負責吧。”
趙翠花這才站起來︰“阮姐,你好好歇歇,我先去了。”
阮響擺擺手。
她以前還會因藥師奴這樣的聰明孩子走錯路遺憾,如今已然不再有這種情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