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雪域,密如鐵幕。
目之所及只有灰敗的、無邊際的白。
民夫們蹣跚著走在雪地上,身後留下道道或深或淺的足跡,他們單薄破爛的衣裳早就被風雪浸濕,呵出的氣息尚未成形,便已在睫毛上凝成霜粒,每次呼吸都如冰割。
楊大壯艱難地支撐著,他眯著眼楮,抬頭去看了眼太陽。
白光刺目,他只是瞥了一眼,眼前就只剩下一陣白光,什麼都看不清了。
空鞭的響聲猶在耳側,即便他此時如瞎了一般,仍舊邁動雙腿麻木的朝前走去。
偶爾身邊會有人倒下,倒在雪地里,沒人會去救他,身後的人還會踩在他的身上,倒下的那人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那聲音若有似無,仿佛一聲極低的嘆息,彌散在無邊際的雪中。
不知行進了多久,前方的大軍扎營了,楊大壯也總算能停下腳步,他就如之前的每日一般,同別的民夫一塊清掃雪地,他們沒有結實的帳篷,只能用樹枝和破布搭出一個勉強躲避的地方,十多個人挨擠在一塊,守著微弱的篝火,彼此汲取著熱量。
“你去不去?”身旁有人問他。
楊大壯看了眼軍營,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那是干癟的,往上一些,他能摸到自己根根分明的肋骨。
被征來做民夫之前,他的日子並不算差,他和妻子都很勤快,幾個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他們能種好糧食,手里有一些不多的積蓄,逢年過節能去割幾刀肉,兩年前過年的時候,他們甚至還奢侈的用精面包了角子。
可要打仗了,先是他的長子被征走,而後是次子,最小的兒子剛成婚,新婚第三日也被征走。
家里只剩下他這一個男人了,可他老了,兒子們被征走,家里的重活全都落到了他這個老頭和妻子媳婦們的頭上,但即便如此,他也沒能逃過一劫。
他和老妻都被征走了。
原是征幾個媳婦,他們跪著求官吏,讓官吏們把他們帶走。
娃娃們還小啊!親爹沒了,不能讓他們連娘也沒了。
他做民夫,為軍營運送輜重,任當兵的取樂。
老妻為士兵們縫補做飯。
對了……老妻已經死了。
那是個很能吃苦的女人,她一生都在吃苦,從沒有歇下來的時候,熬著熬著到老了,兒子們從他們老兩口手里接過了重活,又很孝順,媳婦們也明事理,老妻常常在睡前對他說︰“老了老了,總算享到兒孫福了,以前吃的苦,如今想來都不算苦啦!”。
楊大壯不知道老妻是餓死的還是凍死的。
死之前老妻還在惦記兒媳們明年開春能不能犁得動地。
惦記著孫兒們能不能活到長成。
楊大壯搓著她的手,用盡全力想給她渡一點熱氣,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去老妻——他們是父母之命,這麼多年似乎只是搭伙過日子,從沒什麼深情厚誼,但她咽氣的時候,他仿佛也死了。
他不明白為什麼要打仗,那些漢人為何要打他們。
他們究竟有什麼仇?
為什麼一定要打仗?
他應當恨他們,恨漢人,可他如今連恨都恨不動了。
天下人,為何就不能種地的種地,織布的織布,寫文章的寫文章呢?大家都安安生生的過自己的日子,為何一定要鬧到家破人亡,鬧到連最艱難的日子都過不下去?
他一輩子都是農人,他老實肯干,他和老妻一起,靠他們的兩雙手養活了幾個孩子,修起了屋子,開出了荒地,他們沒欺負過任何人,有苦自己吃,汗珠落在地上能摔出八瓣。
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漢人難道不想好好過日子嗎?
他們難道就喜歡打仗,就喜歡看著契丹人家破人亡?
楊大壯艱難地扯出一個笑臉︰“我不去了。”
他不想活了,可又沒有勇氣自盡。
那就和老妻一樣死吧。
身旁的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是個瘸腿的年輕男人,為了逃征兵,自個兒跳下山崖摔斷了一條腿,逃了一次,沒逃過第二次,還是被征來,只是當不了兵,只能做民夫了。
他也會自嘲︰“早知如此,還不如老實的被征來,起碼還有餅子吃。”
楊大壯看著那個年輕人走去軍營的方向,跪在地上向那些當兵的祈食。
當兵的會掰一點干餅遠遠扔出去,那年輕人就四肢並用,像狗一樣撲出去,在咬到那一小塊餅的時候發出狗叫。
“汪汪汪汪!”
他淒厲的叫著。
當兵的站在柵欄後,干瘦的臉上滿是快活的笑意,他們笑得東倒西歪,對著“那條狗”指指點點。
楊大壯漠然的看著,老妻還沒死的時候,他也是這樣。
民夫們分到的糧食很少,他們每日都餓著肚子,隨時都可能倒在雪地里,只有這樣……他們才能要到一點能活下去的口糧。
到了夜里,民夫營里的人更少了。
那些生得能看的男人,會悄悄在軍營附近搭個小棚子,會有當兵的鑽進去,事後這些男人會得到一點吃的,可能是一把豆子,也可能是小半塊餅。
軍營里的軍妓太少了,到了夜里,那些搶不過別人的兵就會來光顧男人。
楊大壯翻了個身,他已經餓得睡不著了,閉著眼楮就會想到被征兵之前的日子。
老妻很會烙餅,烙好了以後抹一點豆醬,家里人都很愛吃,他一個人就能吃五六張,兒媳們會說娘手藝好,一定是被食神點化過的,老妻就會笑出來,臉上滿是褶子,而後催促孩子們快吃,又會教訓他,讓他少吃一點,叫孫兒們多吃。
老妻不會縫衣裳,她縫的補丁總是不夠結實,常常對他抱怨新縫的補丁又掉了,又說是線不好,針不好,催促他到鎮里去買更好的針線。
他那時多是敷衍,說明日去,後日去,日復一日,直到再敷衍不了了,才借來驢車進城,不僅買上針線,還會割回一點肉,那時她會一邊抱怨他敗家,一邊說他還算有良心。
楊大壯呼出的熱氣慢慢消散了。
他又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