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音想過很多次和細柳重逢的景象,她或許會痛哭流涕,會不斷懺悔——她沒能保護細柳,她眼睜睜看著細柳被帶走卻無力阻攔,她甚至不敢想細柳在被賣後遭遇什麼,如果不是她,如果細柳不是她的丫鬟,細柳原本可以不遭遇這一切!
但這麼多年過去,李嘉音雖然還托人尋找著細柳的去向,但她心里已經絕望了。
細柳或許……或許已經不在了。
牙人能把細柳賣去什麼好地方嗎?青樓里?深山里?
她所能想到的,細柳遭遇的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賣給另一個大戶人家,做個普通的丫鬟。
而現在,她呆呆地坐在帳篷里,細柳離她不過三人的距離。
細柳認出她了嗎?還記著她嗎?
恨……她嗎?
這個會開得很長,但李嘉音卻全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她低著頭,甚至不敢去看細柳。
她不知道怎麼面對細柳,若是……若是細柳不認得她了,她何必再提起來,何必再讓細柳回想不堪回首的過去。
若是細柳用怨恨的眼神看她,她該怎麼辦?
直到會開完了,李嘉音都不知道這女吏們和守將究竟說了什麼,散會時,她恍惚的落在人群最後,雙眼無論如何都不能聚焦。
這許多年來,她經歷了很多事,見過很多人,經歷過困難,可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膽怯到想將自己躲藏起來。
直到有人在她面前站定。
“李主任。”這是個很溫和的聲音,和風細雨。
李嘉音覺得自己此時應該就像個傻子,她只能傻傻的抬頭,再傻傻的看過去。
沒有想象中的抱頭痛哭。
徐細柳只是笑著問她︰“可要過府一敘?”
李嘉音似乎變成了啞巴,過了半晌才點頭︰“打擾了,我、我去和同僚們說一聲。”
同僚們有些吃驚,沒料到李嘉音竟然這里還有故交。
她也不知道怎麼描述自己和徐細柳的關系,只能含糊的說是舊友。
徐細柳就站在牛車旁等她。
小姐已經長大了,當年那個時常哭鼻子的,連大門都無法自己進出的小姐已經能靠自己的雙腿走這麼遠了。
李嘉音和同僚們告別後和徐細柳一並上了車。
車上,兩人相顧無言。
還是徐細柳開口︰“多年不見,你還好嗎?”
李嘉音抿了抿唇,她艱澀地回道︰“我、從李家逃出來,到錢陽考了女吏,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徐細柳笑道︰“我過得很好,當年的牙人不壞,沒把我賣去青樓,多虧了當過大家婢,這才被買下來,如今也是有夫有子,做了些生意。”
“那就好。”李嘉音深吸一口氣,“是我對不起你。”
“當年……是我對不起你……”
徐細柳卻搖頭,她伸出胳膊,握住了李嘉音的一只手,看著李嘉音的眼楮說︰“小姐,當年你連自己要做什麼,去哪里都決定不了,如何能決定我的去處?你我雖然一個是小姐,一個是丫鬟,但總歸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不是……”李嘉音幾近哽咽,“若是當年我以死相逼……”
徐細柳握緊李嘉音的手,握得李嘉音幾乎要痛呼出來,徐細柳搖頭道︰“這不怪你,害人的不是你,無論你做什麼,他們總能得到他們想要的,你已經盡力了。”
當年李嘉音沒有力量,當年的徐細柳也沒有力量。
她們都只是河里的扁舟,隨波逐流,萬事不由自己。
如何能責怪對方呢?
李嘉音的眼眶泛紅,反而是徐細柳不斷安慰著她︰“我現在過得很好,丈夫是個不管事的,兒子听話,女兒乖巧,若是留在李家,日子恐怕還不如現在,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我要是帶你一起逃……”李嘉音沉浸在逝去的時光中,“我們早該逃的!”
徐細柳沒有再勸她。
徐細柳靠在車窗邊,她不知道李嘉音究竟經歷了什麼,但她能看出來李嘉音過得很好,也很受尊重,那些女吏們無論說什麼都會先看一眼李嘉音,仿佛她是她們的支柱。
所以強大的李嘉音為自己曾經的弱小痛苦。
對現在她而言簡單至極的小事,對曾經的她來說就像是一座大山。
李嘉音為此痛苦,甚至不斷去鑽牛角尖。
她在最想救人的時候,救不了那個人。
直到牛車停下,徐細柳才打斷李嘉音那帶著哭腔的絮叨,把人領下了車,領進了自己的房子。
她們跨過台階,進到院門內,李嘉音這才回過神來。
這是一棟不大的房子,只有兩層,但用上了青磚,瓖了玻璃,從玻璃看進去還有吊著的電燈。
細柳的日子確實好過。
在這個鎮子上,細柳的家境算得上數一數二了。
“我還有個作坊,做些羊毛加工的買賣。”徐細柳打開門鎖,“不是什麼大生意,沒有機器,全靠人工,不過這些年生意還行,掙了些錢。”
李嘉音看向屋內,地上鋪了木板,可見徐細柳家境殷實,家具都是實木,一眼看過去,偌大的屋子陳設井井有條,桌上擺放著一些常見的糖塊,藤椅上放著一個羊毛做的娃娃。
“坐吧。”徐細柳去泡茶,“家里沒買新茶,還請不要嫌棄。”
“不不不。”李嘉音忙擺手,“不嫌棄不嫌棄。”
徐細柳泡好茶端過去,她坐到藤椅上,見李嘉音在看自己懷里的娃娃,笑著說︰“這是我小女兒的,她如今在鎮里讀書,成績不算太好,但總算不必如我和她爹一般當睜眼瞎。”
“你和……姐夫,沒去上掃盲班嗎?”李嘉音問。
徐細柳倒大方︰“上了,上過後都忘了,我跟他都不是讀書的材料,識得些簡單的字,會認拼音就行了,你呢?你去到錢陽以後,是去上過學的吧?”
李嘉音低著頭︰“上了,讀了三年,考了女吏,就外出做官。”
“真好啊……”徐細柳嘆道,“小姐,你長大了。”
李嘉音看著面前的茶杯。
卻又听徐細柳說︰“我後來也想,不知你在何處,在做什麼,若是嫁了人,那人待你不好,或染上了賭癮,又或者不講規矩同你動手,你該怎麼辦。”
徐細柳︰“可小姐,哪怕你真的遇上了這一切,我也沒有辦法。”
她看穿了李嘉音的內疚和痛苦,于是輕聲說︰“人生不如意事八九,小姐,你當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