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音沒有在這座小城停留太久,她見到了徐細柳,了卻了心事,但兩人如今各有各的生活,徐細柳不會拋棄兒女與她去錢陽,她也不會留在這座小城,兩人的這一次重逢仿佛是上蒼垂憐,一次意外。
兩人都清楚,等李嘉音離開後,她們大約一生都不會再見幾面了。
“不必送了。”李嘉音背著自己的行李,她還在等牛車駛來,徐細柳走在她身旁,手里還提著幾個布包,那都是她為李嘉音準備的,能在路上吃的東西,李嘉音勸她,“回去歇著吧,等這邊也建好了驛站,我就寄信過來。”
她們徹夜長談過,甚至事無巨細的聊到了曾經除徐細柳外伺候李嘉音的其她丫鬟。
只在最後,徐細柳才問她︰“你沒有打听過太太他們嗎?”
李嘉音當時沒能作答,李家在當地是 赫人家,只要她願意打听,恐怕連他們那一日廚房采買什麼菜都能知道,但她從沒打听過,她甚至會故意回避有關家鄉的消息,她不想知道他們在做什麼,是生是死。
好與不好的消息,都會讓她痛苦。
如今老家也屬于阮地了,以她家曾經做過的事,恐怕一家子現下都在大牢里,家中,或許只有那些奴僕們是清白的——甚至可能最清白的,只有家里的狗。
她逃家的時候年紀太小,如今細想起來,爹娘究竟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還有兄弟姐妹們,甚至祖父母。
常常有外頭的人求到家里來,或是逼死了人,或是搶了誰家的地,強娶了誰家的姑娘,求她爹娘將事情抹平,他們家在縣里是大族,可實際上手里有的,也無非是一些鋪子,城外佃出去的地,哪里供得起家中幾代人的奢靡生活?
連她這個二房小姐都有兩個貼身丫鬟,更別說府里的小丫鬟們了。
幾個哥哥還在讀書,家里為了讓他們拜得名師,不知送出去了多少好禮,一刀好紙就要幾兩銀子,足夠一個普通人家用上一個多月。
哪里來的錢?印子錢?
以前她從未細想過,仿佛不細想,家里的人就只是普通的惡,而一細想,就會讓她遍體生寒。
他們會死嗎?
而她呢?她生在那樣的家中,他們在外掠奪的每一文錢,害死的每一條命,她能說都與她沒有干系嗎?她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嗎?他們被槍決的時候,她還坐在干淨溫暖的辦公室里,听著其他人叫她李主任,贊揚她遠赴西夏立下的功績。
太荒唐了。
徐細柳看著李嘉音緊皺的眉,她也不知道怎麼寬慰李嘉音。
甚至——李嘉音能不被清算,已經算是幸運了。
可要讓李嘉音親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被判刑,被槍決,徐細柳仍然覺得這是對她的殘忍。
但世上的許多人,都要面對這樣的事,李嘉音只是其中一個,甚至不是最慘的那個。
合家主犯槍決,從犯挖礦的數不勝數,這些人家的孩子,或許上個月還是千嬌萬寵的少爺小姐,最大的困擾不過是爹娘不許他們多吃幾塊糕點,不過月余的功夫,自己就成了孤兒院里的一員,從此沒有父母。
徐細柳送李嘉音上車,她猶豫再三後才說︰“小姐,若是心里過不去,回去看看也就罷了,千萬別想著去救他們。”
李嘉音“嗯”了一聲,她走進車廂里,卻又探出頭來說︰“細柳,你好好過你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別的……你都別想了。”
徐細柳笑道︰“我心里都有數。”
該忘的,她其實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這一次見到李嘉音是意外之喜,但想來,這大約也是她最後一次見故人了。
牛車駛去,李嘉音的頭探出車窗,回望等車的空地,徐細柳還站在那里。
她漸漸看不清徐細柳的臉,更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明明是多年期盼的久別重逢,可此時李嘉音坐在牛車里,心里沒有太多的喜悅,只有釋然。
她和徐細柳,從今日起,都要往前走了。
早在李嘉音被派往西夏之前,她就已經不再和元杏她們合開鋪子了,當年阮姐事情多,顧不上這些小節,後來吏目官員不再被允許經商,他們的妻子或丈夫若是在經商都要經過一遍又一遍的審查,經營一個鋪子或自己做些小東西去賣倒也沒什麼,若做得大了,那這吏目或官員,將來也別想著往上升。
李嘉音倒無所謂升不升,她現在干著自己喜歡的活,工錢也養得活自己,當年帶回來的金銀換成錢後,李嘉音也沒有大手大腳,一部分給了元杏她們開鋪子,另一部分就在錢陽買了兩間房,不算多好,但不必擔心將來無處可去。
她和元杏她們的關系也遠了。
李嘉音閉目養神,或許……她是該去見父母和姊妹們最後一面。
若是有能放出來的,將來她也能幫上一把,讓他們重新立足。
她的思緒飛過山林,飛過草叢,飛到遙遠的家鄉,飛到那曾經令她安心,卻又囚禁她,最後被她逃離的宅院。
李夫人近乎瘋狂的吶喊︰“那都是我家的!我家的東西!沒天理!沒天理了!歷來改朝換代也沒有這樣的!那都是我家的!!”
士兵們對她的喊聲充耳不聞,只是沉默著搬走一箱又一箱的東西。
查抄出來的箱子堆滿了十幾輛車,可即便如此仍有許多擺在庭院中。
女吏寫好清單,交給士兵們檢驗。
天色暗沉下去,李夫人的嗓音已然嘶啞,再發不出喊聲了,她依舊穿著一身綢緞衣裳,此時那衣裳卻不再光鮮,一直服侍她的嬤嬤茫然地跪坐在一旁,連勸慰的力氣也沒了。
幾個兒子頹喪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這是廳堂內僅剩的東西了。
“娘……”大少爺去攙扶李夫人,“算了吧……他們不講理……”
李夫人艱難道︰“這不對!”
她指了指門外的木箱,又指了指房梁,近乎絕望地流淚︰“這不對!”
她蒼老的面容上還掛著不服輸的倔強。
這怎麼會對呢?他們家一直是良善人家,這些當兵的,這些女吏,毫不講理的沖進來,要查他們的賬,要封他們的屋子,要抬走他們的所有家財,為什麼?!憑什麼!
李夫人近乎宣泄般哭喊︰“天底下凡有臉面的人家,與咱家有什麼不同?!都是如此!皆是如此!他們如今來說這不對,憑什麼?憑的什麼?!”
“月兒呢?”李夫人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兒子的衣襟,“你姐姐呢?她家也被抄了?不不……姑爺、姑爺有官身,他們不能這麼做,他們是要咱們都造反嗎?!歷來改朝換代,不都該安撫大族鄉紳?”
大少爺搖頭︰“兒不知,大姐那邊……沒有消息過來。”
李夫人瞪大雙眼,她老了許多,也瘦了許多,那一雙眼楮似乎要從眼眶中掉出來,她激動地問︰“你堂妹呢!她是縣令夫人!”
“娘……那些兵進城,最先去的地方就是縣衙……”
李夫人茫然的看著兒子們,她的丈夫被那些兵帶走了,此時他們待在這里,可誰都走不出這宅子,她不明白,她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她不明白為什麼國朝會被阮賊取代。
不明白為什麼阮賊要這麼對待大族鄉紳。
不明白為什麼她家連自保的手段都沒有,只能任人屠戮。
就像許多年前,她不明白二女兒為何要逃。
她那樣愛她,恨不得把心肝挖給她。
上蒼對她何其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