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殿門被打開,外面的陽光照進來時,皇後在發呆,她一時似乎听不見身邊女人們的哭聲,也听不見阮軍小將的問話聲,她端坐在案幾後,仿佛成了一塊石頭。
“三娘,你是要當皇後的,切不可露小女兒神態,將來你可是天下之母,是世間女子的表率。”
“三娘,今日可讀過書了?可背下來了?你需勉力。”
“三娘……”
皇後想起進宮前的事,其實她不太記得了,那不像是個家,更像是讓她暫居的地方。
父母是慈愛的,但對她與對兄弟姐妹們不同,她更像是個客人,一個需要嚴厲教導的客人。
天下為何需要皇帝,為何需要皇後?
她能不當皇後嗎?
她想過,但她也得到了答案——世人生于天地間,農人種地,商人經營,士兵征戰沙場,匠人日夜躬身,她不是農人,也非商賈,她生下來便是為了有朝一日,成為某個人的妻子,這個人可以是個讀書人,可以是個高官,自然也可以是皇帝。
她有什麼可問的呢?
于是她進了宮,成了皇後,成了世上最尊貴之人的妻子。
但她不知道自己這個皇後當得好不好——她從不把自己當做皇帝的妻子,她只當自己是皇後,是臣子,她管束著宮廷,核算著宮中花銷,盡力維護著每一處的規矩,常常還要去給嬪妃們辨公道。
她是誰?
她是宮中的管家,是陛下的臣子,是將來的太後。
陛下……是個軟弱的人,他沒有自己的主意,他下不了任何決心,臣子們哪一邊的聲量更大,他的心就被哪一邊俘虜。
她看著他,可憐他,而她沒有任何辦法。
九五之尊,卻只是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人,他孱弱的肩膀扛不住天下的重量,他沒有決心和遼人打到底,也沒有勇氣離開臨安,御駕親征,但他又似乎還保存了一點祖宗的宏圖大志,于是他活得那樣糾結痛苦,只能牢牢抓住皇權,抓住唯一能庇佑他的東西。
而她不能幫他下決心,她自己也下不了決心。
她是被當做國母養大的,她懂得很多道理,但她的雙腳從未真正踏足土地,她沒有見過染血的黃沙,沒有見過路邊的白骨,沒有見過庶民黔首哀嚎慟哭的面龐,她只能說︰“前線吃緊,宮中節儉一些吧。”
她只能說︰“叫宮人們縫制一些衣物,送到軍營去。”
她只能說︰“陛下,切莫心慌,國朝有賢臣良將,定能護我大宋江山永存。”
他們是一對無力的男女,身居高位,國父國母,卻保護不了他們的子民。
世上哪有父母能看著孩子浴血啼哭,卻仍能狠下心腸不管不顧?
天下人都是他們的孩子啊!
當她听見阮女的事跡後,在心慌之余,又突然有些慶幸——還好,還好有這樣一個人,若是國朝不永,天下交到她手里,總比交給遼人強,起碼她不必在有生之年看到臨安失陷,尸橫遍野,起碼她不必在逃亡路上,听見有人問她︰“皇後,您為何要逃?您受萬民供養,為何不與您的子民同死?您與陛下,都當死國!”
皇後回過了神,她看著那個逆光的小將走進來,听小將又喊︰“宋國皇帝已降!爾等可是皇帝嬪妃?”
皇後站了起來,她一夜都沒有動,也沒有睡,于是她衣著整齊,發髻一絲不亂,她穿著皇後朝服,在敵軍面前像一個真正的大宋皇後一般站直了身體,挺直了腰桿,她注視著那個小將,聲音平靜而沉重︰“我乃大宋皇後。”
嬪妃們哭道︰“皇後——皇後——”
于是小將走上前來,在她的身後,是一列列整齊的士兵,個個膀大腰圓,手持利器。
“殿下,請吧。”小將伸出了手。
皇後傲然抬頭,她不再刻意的壓制步伐,這是她當皇後的最後一天,也是她履行國母義務的最後一日,她走到那小將身前,她比小將矮得多,但頭卻抬得那樣高。
“死之前,我想見一見阮女。”皇後說。
後面的妃嬪們又是一陣拗哭。
她們在顫抖,在哭泣,卻都有互相拉扯著起身,在這幾乎絕境的時候,仍舊向她們的皇後,行了最後一禮。
小將笑道︰“殿下不會……”
皇後卻說︰“我想問一問她,她身居高位時,是否也如我一般,輾轉反側,夜不能眠,是否如陛下一般,听不得前線慘事,我想問一問她,她……怕不怕。”
小將不太明白,但她只能保持一個禮貌而高深莫測的微笑,親自把皇後帶了出去。
走在宮道上,看著來來回回的一列列士兵,皇後突然覺得這個住了半生的皇宮都變得陌生了,她詢問小將︰“陛下已經出宮了嗎?”
小將倒是還算恭謹,並不口出惡言︰“皇宮太大,也亂,宋國皇帝已經被送到宮外的屋舍之中了,皇後放心,他沒受到什麼折辱,在外頭也有人看著。”
皇後點了點頭,她也只是問問,就算皇帝過得不好,她也沒什麼辦法。
“阮女,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皇後沒有看小將,只是輕聲問,“是否如曾經的則天大帝一般?”
小將想了想,她搖頭說︰“阮姐是個好人,普通人。”
皇後愣了愣︰“普通人?她有神通,還是普通人?”
小將笑了笑︰“皇後說笑了,阮姐也是血肉之軀,古有漢高祖斬白蛇起義,宋太祖黃袍加身,但歸根結底,都是普通人,或許更能打仗一些,或許更知人善用一些,但總歸只是普通人。”
“陛下也是普通人。”皇後突然說,“我也是。”
小將不再說話。
皇後安靜的走著,這或許是她最後一次在這皇城中行走,將來,這座皇宮會迎來它的新主人,如同舊日的唐,大宋為何會一步步走到如今?她想不明白,她到底不是被當做官員養大的,她知道的都是聖賢道理,是親賢臣遠小人,是用人不疑,是民貴君輕,但歸根結底,那都不是治國的東西。
治國,是個更宏偉的命題。
她不懂,陛下其實也不懂,文武百官,又有幾個懂?
無非是安坐其位,當一日的和尚撞一日的鐘。
“我剛進宮的時候,以為天底下再沒有比這宮廷更宏偉的屋舍。”皇後輕聲說,但不像是在和小將交談,而是自言自語,“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祖宗的心血,是祖先們厲兵秣馬,恢復民生得來的,只要這皇宮還在,只要中宮穩固,天下便也當如此,天下人就像這宮中的花草,只要風調雨順,耐心澆水捉蟲施肥,便能長治久安。”
皇後變得很平靜,她也知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煌煌天漢會亡,萬邦來朝的大唐會亡,為何大宋不會亡呢?
大宋到如今,國祚不算短了。
它也確實帶來過和平,修復過這片大地的創傷,而今它要死了,也仍舊體面,因為送它入土的,是世間罕見之人。
延續四百多年的大漢迎來了為它收梢的諸葛孔明,是大漢的幸運。
而大宋沒有陷落于異族之手,大宋百姓沒有為敵軍的鐵蹄踐踏,是大宋的幸運。
小將見皇後不說話了,有些擔心地問︰“皇後?”
皇後︰“將軍將來位極人臣,還請不忘今時今日,莫忘來路。”
皇後抬頭看了一眼,太陽高掛天空,陽光一如往昔,她眯著眼楮,突然覺得自己的運氣也不差。
起碼此時此刻,她又看到了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