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荷花騎在馬背上,她肚子有點餓,想去找點吃的,但軍隊還沒扎營,距離臨安也還有數十里,她們不便打擾附近的村鎮,只能靠後勤運送來糧食。
餓了。
喬荷花揉了揉肚子。
她這一路打得輕松極了,難度還不如曾經上山剿匪,畢竟那時候火槍不如現在,不是每個兵都能領到火槍,起碼那時候她所在一隊沒有,拿著長刀去和山匪拼命,身上總是要留幾道傷,總是會在受刀傷後因為高熱,以為自己要死了。
“哎,別哭。”喬荷花發燒的時候對照顧自己的護士說,“且去給我拿個雞腿。”
然後她就好了。
听說後來軍營里發高熱的士兵,醫護兵們總會給他們送一個雞腿。
能吃下雞腿,那就是好兆頭。
笑話,哪怕要燒死了也得吃,那可是雞腿!當時的阮姐也不富裕,听說阮姐那時候也只能啃雞架,最多雞翅,雞腿實在太奢侈,拆出來能供多少人嘗個葷腥?
如今軍里不那麼缺肉了,看看她現在率領的士兵,他們吃得飽,站得直,哪怕長途行軍,也仍然神采奕奕——這是足以令後世子孫銘記的功勞,他們,一個個都是曾經的小民,是不應當能識字,不應當能建功立業,不應當能面見達官貴人的人。
而如今,他們跟隨著他們的統治者,跟隨著他們的將軍,越過千山萬水,終于到達了一個腐朽王朝的心髒,他們將見證一個王朝的覆滅,見證一個新時代的降臨。
對士兵而言,這是遠超軍功糧餉的榮耀!
當轟隆隆的腳步聲臨近,整個臨安的天空似乎都暗了,仿佛一只大手從天而降,遮蓋住了大宋最後一片天。
宮中的宮女太監們還有親人的早就逃出了宮,誰都知道阮軍不殺百姓,但沒人知道他們殺不殺宮人,而早就沒有家人的宮人們只能躲在偏僻的宮殿內,躲在床下,躲在櫃中,躲在枯井里,躲在一切他們能想到的地方。
皇帝沒有躲,他從寢宮出來,帶著還在伺候他的四個小太監,來到了日常理政的文德殿。
他在這座大殿里听政,在這座大殿里了解他的官員,在這座大殿里治理整個國家。
但他沒有走上台階,沒有坐上皇位。
這一次,他也依舊著素服,走到門口時,他轉過身,一屁股坐到了門檻上,還頗為輕松地拍了拍身側,從小太監們笑著說︰“我無處可去,你們想來也一樣,坐吧,咱們一塊等。”
小太監們淚流滿面︰“陛下!”
皇帝看著他們跪下,看著他們不斷磕頭。
此時此刻,只有這四個小太監還是大宋的忠臣。
“皇後她們應當無事。”皇帝自言自語,“听說那西夏國王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惜他的王妃瞧不上他,離了婚,哎,我和皇後這麼多年相處,夫妻情分總有一些,希望她離婚前知會我一聲,別和我打官司,那多不好,白白叫人看笑話,我好歹是大宋的皇帝,總要比西夏國王體面一點。”
坤寧宮中,皇後正安撫著殿內的宮女和妃嬪,她年紀和皇帝相當,而妃嬪們大多還不到二十,家人沒有來接她們出宮,她們去福寧宮沒找到皇帝,只能來找皇後踫踫運氣。
于是皇後就叫人關上了殿門,不再許人進出,還在皇後的宮女們機靈,數月前就在殿內囤了不少米面干糧,就算被困在著殿里也不會落得人相食的慘狀。
宮女和後妃們都被嚇成了驚弓之鳥。
她們大多面容哀泣,但沒人哭,就算要哭,前些日子眼淚也流盡了。
“徐美人?”一個後妃看見身邊面色慘白,把嘴唇咬破的女子,明明自己面色也差不多,仍舊勸道,“別咬別咬,嘴唇都破了。”
徐美人撇著嘴,她才十六歲,被人一勸,眼淚立刻就下來了︰“趙姐姐!我爹娘、我爹娘沒派人來接……”
趙婕妤愣了愣,她拍了拍徐美人的手臂︰“都一樣,這殿里的,都一樣。”
她們都被家人拋棄了。
她們的家人不少都在臨安,都有家室,她們的家人前些日子太忙了,忙著散盡家財,忙著驅散奴僕,忙到把她們忘了。
陛下開了恩,十日前便叫宮人後妃們,有去處的盡可出宮。
但沒人接的人,出了宮去哪兒呢?
後妃之中,只有不到十人被家人接出了宮。
她們是家族送給皇帝的禮物,皇帝庇佑不了她們,那家族也就不要她們了。
“皇後也……”徐美人看向那個並不怎麼有威嚴的女人。
後宮里,皇後其實並不怎麼管事,她不太愛和人交際,後妃們大多數時候並不和她見面,皇後是天下之母,而後妃們有品階,並不以姐妹論。
非要說的話,應該皇後是“君”,她們是“臣”。
君臣不能混淆,也當不了朋友,自然做不成姐妹。
“畢竟是皇後。”趙婕妤笑了笑,笑容卻很悲涼,“就算國破,也該與陛下合葬。”
徐美人連忙低喝︰“趙姐姐!”
趙婕妤低聲說︰“多可笑啊,徐妹妹,你我、咱們,多可笑啊。”
女子不可干政,她們被家人送入宮後,就過著入目皆是牆的日子,後宮包吃住,每月都有俸祿,依她們的品級,日子並不難過,可她們仍然要爭寵,或許不是爭寵,哪怕沒有皇帝,她們也會起口角,也會起齟齬。
因為無聊,太無聊了,她們無事可做,皇宮外的一切都不再與她們有關,宮內沒什麼需要她們的經營,除了爭寵,除了斗氣,她們還能做什麼?
她們唯一的職責就是生下皇室血脈。
她們甚至不算皇帝的妻子,妾室,只是用來生育的肚子。
徐美人以前多羨慕皇後啊,皇後,一國之母,她哪怕生不出孩子也沒關系,她們的孩子都是她的,尊貴崇高,她是天下女子的榜樣,是一個女人所能坐到的最高的位子!
可如今,看著那個一臉憔悴,甚至有些老態的富人,徐美人不知道為什麼心里堵得慌。
原來……原來天下之母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婦人。
原來天下之母,也如常人一般孱弱無力。
此時此刻,殿內的宮女、後妃、皇後,她們是一樣的。
沒有高低貴賤,什麼都沒有。
劉才人坐在旁邊,她細聲細氣地說︰“阮兵若是不殺咱們,會讓咱們回家嗎?”
有人嗤笑了一聲︰“家?哪里來的家?回了家去,且要問你為何不殉國?你身受皇恩,怎能不殉國?”
家人可以苟且偷生,卻盼著女兒死在宮里,好給家里多個榮光,哪怕這榮光什麼都帶不來。
“淑妃命好,家里人來接她。”貴妃也說話了,她的年紀比皇後還大些,看起來更和善,她笑道,“咱們不回去,對家里人來說,才是好消息。”
皇後也听見了,她坐下後翻開一本書,雖說一個字都看不下去,但並不與後妃們一塊說話。
徐美人愣愣地望著皇後。
皇後注意到徐美人的視線,也抬頭看了過去。
徐美人嘴唇在哆嗦,她還沒忘記行禮,站起來行完禮後才問︰“皇後,您為何不去找陛下呢?您是皇後。”
皇後似乎呆了下,過了良久才說︰“我與陛下……”
她嘆了口氣,坐直了腰︰“各司其職,我庇佑不了宮人們,只有這個大殿,還能容你們安身,若陛下死國,我亦追隨。”
他們是至高至尊的夫妻。
不——是至高至尊的男女。
不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