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人間二十春

7 朝玉階(一)

類別︰玄幻魔法 作者︰步月歸 本章︰7 朝玉階(一)

    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向門外望去。

    孟司記順著目光向外看,一個年輕女子正站在門口,手里還端著個粗瓷碗,臉上帶著錯愕。

    她穿著青色的官服,右衽的交領上露出白生生的脖頸,雙耳上連耳洞都沒有,頭發一絲不苟地纏進發簪上。人很瘦顯得有些單薄,卻也沒有病容,顯露出一種怡然又舒展的姿態,眼楮黑亮,雖然一絲脂粉都不施,卻絕對是個美人胚子。只是沒有好生打扮,更有種璞玉未雕的驚艷來。

    饒是孟司記閱人無數,看了甦郁儀眼中都露出一絲贊賞。

    郁儀放下碗走進來,對著孟司記行禮︰“內貴人。”

    孟司記還禮︰“我是六局里的孟司記,還請甦進士和我往慈寧宮去一趟,太後娘娘有話要問你。”

    若先前眾人心里還有些許僥幸,如今便是烈火烹油,嘩啦啦地炸了開。

    曹岑的臉色有些難看,陳翰林更是如喪考妣,整個庶常館里能做事的人太少,少了個甦郁儀簡直是少了半邊天。

    倒是秦酌的興奮之色溢于言表。孟司記背對著他,他還暗地里給郁儀比了個大拇指。

    幾個寒門子弟都很高興,在這富貴成堆的地方,他們原本都不敢生出什麼指望,只盼著熬年歲再謀個一官半職,若有甦郁儀作這個先例,他們也都多了好些盼頭。

    甦郁儀對孟司記道︰“不知太後娘娘何時傳喚我,容我先去換件衣服。”

    “不必換了。”孟司記打量她,“就現在去吧,娘娘一會兒還要見幾位閣老大人。”

    于是甦郁儀就這麼兩手空空地跟著孟司記走了。

    來了紫禁城這麼久,甦郁儀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宮闕,跨過一道又一道宮門,金盞銀甌琳琳朗朗,魚鱗覆瓦剔透輝煌。孟司記走路時姿態平穩,腳步卻絕不慢,郁儀跟在她身後須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跟上她的腳步。

    自先帝龍馭賓天之後,慈寧宮成了全紫禁城最熱鬧的所在。料理洪災、籠絡山東駐軍,再往後平定譽王之患、廢漕河……三十五歲的太後宵衣旰食,花了三年光景,硬是讓十五歲的少帝坐穩了江山。

    慈寧宮的漢白玉須彌座上擺著銅鳳銅鶴,被太陽照得烏光發亮,有幾名大臣已經站在門口了,顯然還沒能得太後的召見,需得再等上一陣子。

    孟司記帶著甦郁儀在廊下站定,幾位大臣遠遠地瞟了她幾眼,顯然沒見過這位臉生的小女官,故而交頭接耳地議論了兩句。

    “你在這等著,一會兒會有人叫你進去。”孟司記囑咐完之後又忖度道,“太後娘娘不算嚴厲,卻絕不容許有人亂說話、說謊話,你得蒙召見,還得時刻謹言慎行,不然即便是不掉腦袋,也要挨板子。”

    甦郁儀恭恭敬敬地點頭︰“多謝內貴人教導,下官記得了。”

    孟司記頷首︰“行,你懂事就好。”

    于是甦郁儀便和那幾位老學究模樣的人一道站在日頭底下曬著。

    她垂著眼,牢記著非禮勿視非禮勿听八個字,只是隱隱約約的能听見一個女人的聲音,透過半開的支摘窗傳出來,平靜、溫和,如同流水般漫溯過全身,雖不甚真切,卻帶著不容忽視的、至高無上的威嚴。

    郁儀知道,這個說話的女人便是大齊最尊貴的太後娘娘。

    “周太傅說你今日去上書房晚了半刻鐘?”空氣有了一瞬的安靜,未等到回答,女人的聲音便又響起,“一刻鐘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今日晚半刻、明日晚一刻,天長日久下來豈不是越差越多?”

    太後的嗓音太過甜美馥郁,她做了十五年皇後、三年太後,將權力都變成了她美貌的一部分。郁儀知道她是在和少帝說話,一時間愈發屏氣凝神,不敢發出絲毫的動靜。

    “百姓戴君,以能安之耳。可如何安之、為何安之,你又知道多少?”太後雖不疾言厲色,語氣卻沉,“哀家從不希望你讀死書,卻又不能不讀書。你父皇在時向來手不釋卷,你若不通曉文章,哀家又以何臉面去見你父皇?”

    太後手邊擺著的是堪輿師送來的黃紙,測定了先帝玄宮附近的吉壤,也是在籌備著為太後築造陵寢梓宮。她戴著翡翠護甲的手指輕輕撫摸過黃紙的封頁,好像撫摸的不是紙,而是先帝的牌位。

    “你從哀家這回去後,先去奉天殿站半個時辰再去讀書。”這是太後最後的通牒。從始至終都未開口的年輕皇帝終于說了一個很輕的“是”字。

    而後行過跪拜禮才從慈寧宮的南廡房退了出去。

    孟司記恰到好處地上前來為太後的玉盞添茶水,太後靠著引枕不知在想什麼,孟司記追隨太後數年,知道她怕是在緬懷先帝,不由開口︰“娘娘為何不問陛下為何遲來,萬一陛下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

    金釵的流甦發出細碎的撞擊聲,重重疊疊的金銀絲線編織成最精美的刺繡,太後霧鬢風鬟,金裝玉砌,猶如雍容的牡丹,盛放在最成熟靡醉的時辰。

    她不點頭也不搖頭,輕輕端起玉盞︰“便是有理由又如何呢?遲了便是遲了,若君上自己都不能恪盡己責,又如何立德服人?”

    孟司記不說話,太後喝過茶又說︰“承縉在時,我尚能做個慈母,他既已仙去,我便要繼承他的遺志,為他守好這個江山,也教好這個兒子。”

    承縉是先帝的表字,太後提起他時,常以我自稱,而不是哀家。

    她語氣雖不哀戚,孟司記卻能理解太後的不易,她換了個話題︰“娘娘,甦進士到了。”

    太後先是疑惑地嗯了聲,隨即便想起了這個人︰“是張濯推舉的那個女進士。”

    “是。”孟司記點頭。

    太後沒急著宣她進來,而是漫不經心地在吉壤黃卷上勾出幾個方位︰“一會兒你將這個拿去司禮監,沒什麼問題就照著來吧。”

    見她在為自己挑選陵寢的吉地,孟司記心里覺得堵得難受︰“娘娘春秋鼎盛……”

    太後笑了︰“承縉也是春秋鼎盛時去的,哀家不忌諱這個。”

    她將黃卷合上,再一次提起甦郁儀︰“你說,張濯為何獨獨推舉她呢?”

    太後出身簪纓望族,也深諳高門間不足為外人道的盤根錯節,正因如此,她有心想要提拔幾個清白干淨的孩子,這個甦郁儀她的確著意關注過,寫得一手好字,也能作文章。只是被張濯推薦,卻讓她生出了些許不安。

    她要用的人,不僅僅要干淨清白,更要安分守己,最重要的一點是忠心。

    除了忠君之心外,絕無異心。

    “娘娘是怕她和張尚書……”

    “叫她進來吧。”太後緩緩靠在引枕上,護甲的尖緣摸索著金絲楠木的桌角,發出嗒嗒的輕響。

    孟司記出了門,片刻後帶著人走了進來。

    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在地罩前響起︰“下官甦郁儀,拜見太後娘娘。”

    甦郁儀恭恭敬敬地跪在朱紅的地衣上。

    南廡房里燃著檀香,安靜地升騰在空氣里。

    甦郁儀能感受到一道目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

    不似窺探,倒像是觀賞。

    太後說了聲免禮,看著面前這個穿青色官服的小姑娘徐徐站直身子。

    她很年輕,據說還不到二十歲。嫩得像是翠竹尖兒上含著露水的那一節,臉上干淨得不用分毫粉黛修飾,茂盛的烏發、縴長卷翹的睫毛,都在昭示著她旺盛的生命力。

    太後見過不少美人,環肥燕瘦、千姿百態。

    眼前這個小姑娘,卻輕輕撬動了她的心髒。

    她好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待字閨中、通曉六藝,只為將自己作為最好的禮物,獻給天下最尊貴的主人。

    只是甦郁儀更像是一株靈活舒展的植物。

    而這一點,卻是太後自先帝病逝之後,才漸漸擁有的。

    “甦郁儀。”太後叫了她的名字,果然如同孟司記說的那樣溫和寧靜。

    “是。”

    “坐吧。”太後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郁儀謝過後,端端正正地坐下來。

    “你殿試的卷子,是哀家親自改的。”太後的目光如水,“哀家記得你的文章,也記得你那手館閣體。”

    這一筆好字可不是三兩日就能練出來的功夫,太後有惜才之心,待取了糊名的彌封之後才知道,這一筆字出自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之手,一時間頗有幾分驚訝。

    時下推崇質樸歸真的詞風,統稱作“文必秦漢、詩必盛唐”,講求義理、考據、辭章的統一。能將文章寫得鞭闢入里,的確不是一件易事。太後喜歡甦郁儀的詞風,哪怕到了如今數月已過,仍記在心里。

    “今天哀家叫你來,也是想問問你的文章,你不必緊張,談史論證而已,沒有什麼對錯之分。”

    太後傳喚她的因由早已心照不宣,故而哪怕太後言語寬慰,她仍在心里惴惴不安。

    “是,娘娘。”

    “你來給哀家講講,大齊的田賦之治。”這是她昨日才考過皇帝的題目,皇帝答得無功無過、勉強得過,太後不單單想了解甦郁儀作文章的本事,也想看看她對政治有沒有幾分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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