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瘠薄胡同,林家老宅。
嚴府管家,林家的親家翁嚴年正在拜訪林有牛。
二人對坐喝茶。
嚴年道︰“親家這兩年的冰窖生意可還好?”
林有牛笑道︰“托親家的福,生意能夠勉強維持。”
這世上,掙了大錢的人都說自己賠錢。賠了大錢的人都說自己掙錢。
林家冰窖明明是日進斗金,林有牛卻說“勉強維持”。這話鬼都不信。
嚴年將茶盅放到桌上︰“只是做冰窖生意,來錢還是太慢了一些。我找小閣老求了一樁生意給你做。”
林有牛連忙問︰“什麼生意?”
嚴年答︰“九邊軍隊的棉甲生意。”
明軍棉甲每件用棉七斤,似夾襖狀。浸水後曬干,以巨石壓實,其中工藝繁瑣。
棉價雖不及鐵甲防御強,但勝在便宜,且比鐵甲輕便。故在明軍中大量裝備。
林有牛倒吸一口涼氣︰“棉甲生意?我以前從未做過。且又是供給九邊將士的。我怕.”
嚴年卻擺了擺手︰“親家,高官親友做朝廷的生意,一向是個做橐兒的掌櫃。用不著親力親為。”
“這樁生意簡單的很。工部那邊撥銀三萬兩千兩,訂一萬件棉甲。你找個棉布行,三千兩包出去就行了。”
“一轉手就是兩萬九千兩的利錢。你得賣多少冰塊才能賺這麼多?”
林有牛听了這話目瞪口呆。見過做生意心狠手黑的,沒見過狠到這個份兒上的。
他早就听說過,明軍棉甲被稱為七斤甲。因每件用棉七斤。
市面上的棉花一百斤為一擔,一擔價五兩。若要做一萬件棉甲,光是買棉花就要三千五百兩。
棉花還只是棉甲成本的一小部分。布匹、縫制、加工的成本佔大頭。
經手的棉布行還要賺一些.按嚴年的說辭,真正用在棉甲上的銀子,恐怕不及官府撥銀的一成。
這樣偷工減料到極致的棉甲,給邊軍將士穿?心得黑成啥樣?
林有牛道︰“您說三千兩包出去?好像連棉花錢都不夠啊。”
嚴年一臉無所謂的表情︰“不夠就不夠吧。你有個大進項就成啊。下面的棉布行會幫你把事情辦妥。”
林有牛這人膽子小,他有些擔憂的說︰“這樣的廉價棉甲恐怕防不了刀槍箭矢。”
嚴年“噗嗤”笑出了聲︰“防不了刀槍箭矢又如何?又不是親家你穿著棉甲上陣打仗。”
“丘八的命不值錢。若戰死了,只能說他們命賤。”
嚴年說的輕描淡寫,林有牛听的汗毛倒豎︰我 個乖乖。原來朝廷的生意竟是這種玩法。這些當大官的,是真不把當兵的命當命啊。
嚴年又道︰“本來我從小閣老那兒求來這樁生意,可以獨吞兩萬九千兩的利錢。”
“可我尋思,親家你小門小業的。也該做做大一些的生意,賺幾回大錢了。”
“我家那乖孫女遲早要嫁進林家。你賺下大錢,她以後的日子也能好過些不是?”
“這生意的利錢到手,咱們二一添作五.”
要說林有牛貪財摳門不假,但遇大事他是真不含糊。
他大喊一聲︰“啊呀!親家翁我對不起你的一番好意啊!”
嚴年問︰“何出此言?”
林有牛一本正經的胡謅八扯︰“我老家順德府有個大肚兜山,山里有個小褲衩廟,廟里有個老和尚,法名智漲。”
“那智漲和尚算命一門靈。我前年回老家,讓他給我算了一卦。嘿,您猜怎麼著?”
嚴年問︰“怎麼著?”
林有牛道︰“別人都是五行缺金木水火土里的一兩樣。我卻是五行缺冰。”
“智漲和尚說,我這輩子就只能做冰窖生意。一準順風順水,財源廣進,福壽綿長。”
“若做別的生意,小命立時拉倒。”
“我這人不信神,不信鬼,就信大肚兜山小褲衩廟的那位神僧。棉甲生意我真做不得。”
“我拂了親家一番美意,還請親家海涵吶!”
林有牛有錢不掙,嚴年無可奈何。
嚴年道︰“既親家有此命批,我總不能強人所難。那這生意我自己吞下了。”
“親家翁,有空去我那兒喝酒。告辭。”
半個時辰後,林家福祿街新宅之中。
林十三正在跟張伯下棋。
林有牛火急火燎的走了進來︰“乖兒子,剛才嚴年來了,你猜他找我干啥?”
林十三問︰“干啥?”
林有牛一五一十,將事情告知了林十三。
林十三听後,先是一陣驚愕︰朝廷撥三萬兩千兩給九邊造棉甲。嚴家人一倒手就剩下了三千兩用在實處?”
九邊後勤軍需掌握在嚴黨手中。他們貪成這個熊樣,邊關不打敗仗才怪!
片刻後,林十三敏銳的發覺了蹊蹺︰“嚴年怎麼突然慫恿我爹干挖大明王朝牆角的事兒?”
他看向了張伯︰“師父,嚴府莫不是在試探我?”
張伯用手攆著一枚棋子︰“正德朝時,我爹依附于劉瑾。劉瑾多疑,每次接納新的黨羽,總要讓新黨羽獻上一份投名狀。”
“這份投名狀名曰‘共惡’。即跟劉瑾一起做下一件惡事。”
“若對方不願‘共惡’,便說明投靠之心不誠。”
林十三若有所思︰“嗯。看來嚴家人想試探我,讓我‘共惡’。”
“小閣老早就拿我當了兄弟。這回試探我的應該是嚴閣老!”
張伯將棋子落下︰“林傳奉高見!”
林有牛听出了個大概︰“乖兒子,我這回做錯事了?”
林十三道︰“爹,你沒做錯。不過,既然嚴嵩讓我納投名狀,我自然要虛與委蛇。”
“讓我想想。”
過了一刻,林十三道︰“爹,這三四年咱家賺了大把的銀子。這一遭恐怕要出回血了。”
林有牛道︰“我賺再多銀子,還不是為了你?只要你能在官場一帆風順,出多少銀子我都樂意。”
林十三道︰“棉甲生意咱家接了。”
“朝廷撥下三萬兩千兩銀子,咱家拿出三千兩在京城找棉布行做一萬件壞棉甲。”
林有牛道︰“啊?你真要干這事兒?這缺德事兒傷陰德不說,萬一以後出了岔子,朝廷追究下來.”
林十三卻道︰“爹,別急啊。剩下兩萬九千兩,你要再貼三千兩,湊夠朝廷撥款的整數。在山西另找一家棉布行,足工足料做出一萬件好棉甲。”
“嚴年要一半的利錢,一萬四千五百兩,亦要您拿咱家的錢貼出來。”
“這樣一來,咱家這番共要貼出一萬七千五百兩。”
“待壞棉甲、好棉甲全都制好。咱們在棉甲轉運九邊途中掉包。”
“這樣一來,邊軍將士得了一萬件好棉甲,咱林家沒做違背法度的事。嚴閣老也會對我放心。”
“咱們等于掏了一萬七八千兩銀子討兩邊都高興。”
張伯道︰“掉包之事若辦不好,在嚴嵩那邊可要露底啊!”
林十三笑道︰“師父怎麼忘了?我是疆臣黨首領楊博的救命恩人。九邊的帶兵將領大部分都是他的舊部。”
“讓楊博幫忙,這場狸貓換太子的戲指定能唱好。”
“我馬上要去遼東。師父您老謀深算,棉甲掉包的事,就拜托您辦了。”
張伯驚訝︰“你不讓我陪你去遼東了?”
林十三道︰“這番去遼東,我只帶孫越。您老年事已高,我不忍心讓您老跟我一起鑽山溝。”
“牽扯到闖熊巢尋百花仙酒,凶險萬分。李高身份太過尊貴,我亦不能讓他跟著冒險。”
林有牛插話︰“我這就去嚴年那兒,告訴他這樁生意我接了。”
林十三卻道︰“不。爹您老若出爾反爾,會惹得嚴年身後的嚴閣老起疑。接生意的事,讓碧雲去做。”
“她在京城貴婦圈這麼些年,花了這麼多錢,結交了這麼多貴婦。不就是留著今天用的嘛!”
翌日,嚴府內宅雲峰名苑。
雲峰名苑乃是嚴嵩發妻歐陽氏的居所。
歐陽氏在嚴家是說一不二的存在。後世史書載“歐陽氏甚賢,治家有法,馭世蕃尤嚴”。
嚴嵩就算負了全天下的人,也不會負自己那一臉麻子的原配糟糠老妻歐陽氏。
愛屋及烏,歐陽氏的弟弟歐陽必進本是個不成器的,愣是讓嚴嵩捧成了兵部侍郎。
碧雲帶著一盒禮物進得雲峰名苑。
歐陽氏比嚴嵩還大一歲,已經八十一了,然卻精神矍鑠,正跟幾個侍女打葉子牌。
苑中首席侍女見碧雲來了,連忙道︰“碧雲姐姐你可來了。快接了我的牌吧。老夫人今日鴻運當頭,再輸,恐怕我們這幾人的肚兜、短褻褲都要輸給老夫人啦!”
歐陽氏笑罵道︰“小蹄子,阿彌陀佛,我要你們的小衣做什麼?”
“碧雲,來的正好。我正乏了,咱們喝珍珠粉蓮子羹養養神。”
侍女們收起了葉子牌。
碧雲將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干娘,這是女兒弄來的極品暹羅血燕窩。女兒不敢私用,特來孝敬干娘。”
林十三認了嚴世蕃當義兄,碧雲也不遑多讓,認了歐陽氏當干娘。
歐陽氏打開盒子看了看︰“哎呀,都看看,開開眼長長見識。中品的血燕窩是淺紅的,上品是深紅的。”
“碧雲拿來的這一盒子卻是棕色的。這是真正的極品血燕窩。很是難得。”
“這一盒子有個三四兩?碧雲,你花了得有一千兩銀子吧?”
碧雲笑道︰“要麼說干娘見多識廣吶!普天下的寶物,就沒有干娘不識得的。連價錢都一清二楚。”
歐陽氏笑道︰“你個機靈鬼。給我送這好東西,別是有事求我。”
碧雲臉色驟變,小珍珠像尿一樣嘩啦啦流了下來。
歐陽氏有些發急︰“怎得了這是?你夫君欺負你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碧雲拿手帕擦了擦眼淚︰“不是十三。是我那上了年紀又糊涂的老公爹。”
歐陽氏問︰“怎麼回事?”
俗話說,魚嘎魚,蝦嘎蝦,烏龜嘎個大王八。
林十三巧舌如簧,編謊不帶眨眼。碧雲亦是舌燦蓮花,胡謅海扯起來一套一套的。
碧雲道︰“干娘,是這麼回事。朝廷讓工部趕制一批棉甲給九邊。貴府老管家嚴年熱心腸,攬下這樁生意給我公爹做。”
“我公爹竟信什麼肚兜山小褲衩廟里妖僧的鬼話,不願做冰窖之外的生意。”
“嚴老管家一番好心,被我公爹當成了驢肝肺。”
“這樁肥得流油的生意,就這麼輕飄飄的從我公爹手里滑走了。”
“我家十三知道這事兒,急得眼珠子都紅了!那可是上萬兩的利錢啊!錢多了又不咬手!”
“京里的官兒,哪個不分取朝廷的錢?呵,我們的朝廷很有錢啊”
“十三倒是勸動了我公爹。可為時已晚,這麼肥得生意,恐怕已經歸了別人了。”
歐陽氏道︰“咳,我當多大的事呢。鐵蛋,你去跟少爺打聲招呼。把碧雲剛才說的那個什麼棉甲生意重新交給她公爹做。”
可能歐陽氏給下人起名秉承著賤名好養活的原則。貌美如花的首席侍女,婢名竟是“鐵蛋”。
鐵蛋領命而去。
碧雲破涕為笑︰“干娘,還是您向著我。您簡直比我親娘還親。不,您就是我的親娘!”
歐陽氏笑道︰“你這小嘴簡直像是抹了蜜蜂屎一般。”
一天之後,嚴嵩書房。
嚴年拱手︰“老爺,林家已在京內找了一家棉布行。”
嚴嵩抬起頭,問︰“他們父子給了棉布行多少銀子?”
嚴年答︰“三千兩。”
嚴嵩滿意的點了點頭︰“嗯。你下去吧。”
林十三與嚴家“共惡”,遞上了投名狀。這讓嚴嵩對林十三暫時放下了戒心。
且說林十三預備了三四天,準備啟程前往遼東。
去遼東之前,他在深夜秘密拜會了楊博。
他請求楊博幫忙,同唱好、壞棉甲狸貓換太子的大戲。
楊博答應下來,隨後罵道︰“哼,九邊軍需竟成了嚴家及其裙帶的財源。這群蠹蟲遲早會把長城蛀空!”
“你這趟去遼東,是暗查遼東軍糧的貓膩吧?”
林十三沉默不言︰“這屬下不方便說。”
楊博卻道︰“無需瞞著我。查宣大、薊遼軍糧貓膩的事,是我求陸炳去辦的。”
林十三跪地︰“楊部堂,我此番去遼東,是去險山尋黑熊,充實西苑熊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目的。”
楊博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林十三︰“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成害是個謹慎的人。”
“險山那地方山如其名,危險叢生。我寫一封信給險山參將李成梁,讓他盡全力幫你。”
“此人可以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