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帶著孫越于二月十六出京,二月二十五到達了遼東巡撫治所遼陽城。
遼東巡撫名叫胡宗明,此人出身績溪龍川胡氏,是胡宗憲的族弟。
與胡宗憲依附嚴嵩不同。胡宗明在朝中的靠山是楊博。
胡宗明性格上也與胡宗憲不為同。此人不善交際,脾氣火爆,且他狠起來恐怕連他自己都怕,在遼東綽號“胡閻王”。
也只有這種閻羅王式的人物,才鎮得住遼東。
胡宗明率屬官在巡撫衙門迎接欽差林十三。
胡閻王是楊博的人,楊博已跟他打過招呼,讓他好生協助林十三,查清遼東軍糧的貪墨情狀。
因林十三是“尋熊欽差”,胡宗明先給林十三磕了頭,問了聖安。
國禮結束,林十三笑道︰“胡僉院,有禮了。”
大明的巡撫分“大巡撫”和“小巡撫”。兩京十三省的巡撫是大巡撫。
遼東、贛南、延綏等地巡撫則屬“小巡撫”。
小巡撫皆領僉都御史餃,故林十三稱胡宗明為“胡僉院”。
胡宗明道︰“巡撫衙門為欽差設下了接風宴。”
話音剛落,一名官員上前︰“林傳奉,我們參政衙門給您擺下了接風宴,這是請帖。梁伍德梁參政跟戶部管糧呂行郎中正在衙內恭候。”
遼東在民政上屬山東布政使司管轄。
山東布政使在遼東派駐有參政一名,管遼東民政。現任山東駐遼參政粱伍德乃是嚴黨中人。
這位梁參政不是嚴黨核心圈的人物,只是嚴黨的一個小嘍�@ br />
戶部駐遼的管糧郎中,亦是嚴黨嘍�@ br />
巡撫擺宴給欽差接風,參政也擺宴給欽差接風。雙方明顯是在針鋒相對的打擂台。
林十三給胡宗明使了個眼色,隨後故意高聲說道︰“我听說遼東巡撫衙門的飯食一向寒酸,清湯寡水,怕是吃不慣。”
“我還是去參政衙門用飯吧!”
胡宗明跟林十三唱起了雙簧,故意裝出一臉怒氣的樣子︰“呵,林傳奉這是看不起我們巡撫衙門!那行,走好不送。”
林十三出得巡撫衙門,去了參政衙門。
梁參政見到林十三納頭便拜︰“祖父!孫子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來遼東了!”
“以前您在京城,孫子不方便孝敬您。此番您來遼東,孫子一定盡心伺候。”
林十三愣在原地︰我啥時候多出個六百多個月的大孫子?
林十三問︰“梁參政,您這輩分是怎麼論的?”
梁參政解釋︰“鄢懋卿鄢總鹽是我父親的義父。您跟小閣老、鄢總鹽是平輩。我自然該稱您一聲祖父。”
林十三心中暗道︰你無恥的樣子頗有我發跡前的風采啊!
林十三實在不好意思讓一個五十多歲的官場老油條喊祖父。
他道︰“梁參政,我看咱們還是兄弟相稱吧。遼東是你的地頭,到了你的地頭就不用按京城里的輩分稱呼。”
梁參政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這怎麼使得?輩分不可亂。”
林十三道︰“你喊我一聲老弟便罷。若不改口,你這接風宴我不吃了,我扭頭就走,回巡撫衙門吃胡閻王的豬食去。”
梁參政道︰“那小的只稱您的官諱,林傳奉,這位是戶部駐遼管糧郎中,呂行。”
戶部在邊關之地派駐有管糧郎中,專司從京城調撥軍糧運送到軍中。
戶部尚書高耀是嚴黨核心成員之一,頗有貪名。這位呂郎中自然也是嚴黨。
呂郎中長相猥瑣,鼠須兩撇。他一臉諂媚的笑容︰“林傳奉,接風宴已備好。請入飯廳。”
林十三跟著二人進得飯廳。飯桌上擺的全是遼東的奇珍美食。
林十三道︰“我這人好吃。每到一地都要品嘗當地美食。這些吃食有何說頭?”
梁參政連忙介紹︰“這是清蒸鹿胎。活取一個月大的鹿胎,用十八道工序烹飪而成。”
“這是過油林蛙。”
“這是炖飛龍。俗話說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地下驢肉說的是保定驢肉。天上龍肉說的便是遼東飛龍肉。”
“這個好這個好,這是咱遼東最拿得出手的一道菜,紅燜熊掌。”
林十三笑道︰“哎呀,梁老兄如此盛情款待,十三感激不盡。”
梁參政道︰“林傳奉這怎麼話說的?您是小閣老的義弟,到了咱自家地頭,小的怎敢怠慢于您?”
林十三冷哼一聲︰“自家地頭?不盡然吧!你頭上還有個巡撫胡宗明,人家背後有兵部當靠山。”
“娘的,剛才我說來你這用接風宴,胡宗明那廝對我橫眉毛瞪眼楮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了他三十文錢沒還呢!”
梁參政趕忙道︰“林傳奉千萬別跟他一般見識。他是個什麼烏龜王八蛋啊,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再有,遼東並不是他說了算。”
林十三給孫越使了個眼色。
孫越裝出一臉憨蠢相︰“這我就不明白了。巡撫是遼東最大的官。您怎麼說遼東不是他說了算?”
梁參政笑道︰“他只管打仗。打仗打的是錢糧補給。遼東軍餉是我參政衙門撥發。軍糧是管糧郎中呂老弟撥發。”
“我們掐住了他胡巡撫的喉管。他若哪日惹火了我們。哼,我們斷了他的錢糧!”
“沒錢沒糧,丘八們便要嘩變。巡撫治下出了軍隊嘩變之事,胡宗明第一個掉腦袋!”
林十三插話︰“我听說胡宗明是胡宗憲的族弟。同樣是績溪龍川胡氏,差別怎麼就這麼大?”
“胡宗憲是嚴閣老愛徒,東南之柱。胡宗明卻是塊茅坑里的石頭。”
梁參政嘆了聲︰“我這幾年也很納悶。胡宗明沒事兒就找我和呂老弟的茬兒。找我們的茬兒就等于找嚴閣老的茬兒。”
“他就不能學學胡宗憲?”
林十三開始套話︰“你們真敢掐著邊軍的軍餉、軍糧不發,給胡宗明難堪?”
梁參政笑道︰“軍餉也好,軍糧也罷,不能不發,也不能全發。”
“我在禮部任職時,跟倭國使者打過交道。倭國有個理論——不能讓武士有錢。窮武士才是可靠、忠誠的好武士。”
“咱遼東的邊軍也是一樣。絕不能讓那幫丘八有錢。有了錢,他們打仗就不敢拼命。”
林十三道︰“那你們發多少,扣多少?”
梁參政狡黠一笑︰“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具體的數字嘛,您就別問了。”
林十三笑道︰“梁參政滿嘴順口溜,不愧是考中過兩榜進士的人。”
梁參政卻道︰“我沒考過兩榜進士,甚至沒中過舉人。我是捐監出身。”
林十三愕然︰“從三品參議是捐監出身?我的天,梁老哥你的路子夠野的啊!”
梁參政笑道︰“嚴閣老、小閣老如今的權勢大。走通了他們的路子,自然能夠平步青雲。”
“督捕司的羅郎中還是商人出身呢。不一樣成了刑部的大拿?”
“您才二十四歲,便認了小閣老當義兄。今後的前程簡直瓖了金,不,您的前程就像是純金打造的青雲梯。”
“為了您的前程,咱們干一杯。”
眾人舉杯,一飲而盡。
林十三面露擔憂的神色︰“你們卡邊軍的錢糧,該不會真釀成兵變吧?”
“我這一趟要去險山尋黑熊。險山的邊軍若嘩變,我將身陷不測之地啊。”
呂郎中連忙寬慰林十三︰“林傳奉不必擔憂。我已經撥給他們三成軍糧。他們又餓不死。”
“縱觀史書,華夏的百姓也好,丘八也罷,不到快餓死的那天是不會造反、嘩變的。”
呂郎中說出了“三成”這個數字,梁參政警覺的咳嗽了一聲,提醒他慎言。
呂郎中卻道︰“梁老哥,您也太謹慎了吧?林傳奉是小閣老的義弟。都是自己人”
林十三道︰“對對對。你們今日跟我說的話,我會爛在肚子里。”
“實不相瞞,我最近也在做邊軍的生意。今年九邊新添的一萬副棉甲,就是家父經手的。”
梁參政驚訝︰“工部的棉甲生意肥得流油啊。小閣老給了林傳奉?”
呂郎中笑道︰“要麼說,小閣老拿林傳奉當異父異母的親兄弟嘛!”
林十三談及棉甲生意,立馬拉近了跟梁、呂的距離。
大家都是貪官,都滿嘴忠義,滿心生意。那就好相處了。
林十三道︰“你們拖發軍餉、軍糧。就不怕朝廷那邊追查賬目嘛?”
梁參政道︰“林傳奉杞人憂天了。追查?戶部高尚書跟我們都是嚴家人。哪有自家人查自家的道理?”
戶部尚書高耀亦是出了名的嚴黨巨貪。
此人做過兩件事頗為出名。
第一件事。嘉靖帝喜好龍涎香。宮中大火,香料庫被焚毀,嘉靖帝頗為苦惱。
高耀听說後,進獻龍涎香八兩。嘉靖帝龍顏大悅,賞他七百六十兩銀子,又加封他太子太保。
然而,宮中大火其實並未焚毀香料。香料是被內宦們監守自盜。
替內宦銷贓的人,正是高耀!
等于高耀拿嘉靖帝的東西,送嘉靖帝人情。
第二件事。嘉靖帝下旨,讓戶部為宮中采買珍寶。高耀讓自己的家人假扮珠寶商人。戶部的采買價錢往往是實物價值的數倍甚至十倍。
這樣一個人做戶部尚書,朝廷財政不舉步維艱才怪。
林十三笑道︰“是啊,內閣首輔、戶部尚書都是咱們的靠山。即便咱們坑一坑那些丘八老粗又能如何?”
“我有個朋友,具體是誰不說了。他剛剛做了某邊鎮的糧秣官。”
“我實話實說,他的官——買來的。買官是為了掙錢。”
“可他還是個官場中的雛兒。對于如何在軍糧上掙錢兩眼一抹黑。”
“小貪吧,怕不夠本。大貪吧,又怕惹出禍端。不知二位有何良策?”
呂郎中笑道︰“這個簡單的很。聖人說的好啊,處事應得中。得中既成,失中易毀。”
“銀子人人都愛,掙錢嘛,不磕磣。但要把握好度。”
“明晃晃的貪污軍糧,那指定不行。”
“發財的要訣就在于一個"拖"字。臘月到五月糧價高,可以拖個六七成軍糧。把軍糧高價倒賣出去。”
“六月後糧價低,再低價買糧,給丘八補發。”
“九邊的管糧郎中、糧秣官,個個都是這麼做的。沒人出過事。”
林十三道︰“拖總要有個理由吧?找什麼理由?”
呂郎中笑道︰“人嘴兩張皮,反正都使得。理由還不好找?軍糧走運河遭遇了倭寇,走陸路遭遇了韃靼。”
“又或者糧庫遭遇了火災。什麼理由都可以編。”
“只不過,到了六月一定要給丘八們補齊,省得他們鬧。”
“咱們貪的不是軍糧本身,而是糧食的差價。”
林十三伸出了大拇指︰“好手段啊!要說發財之道,還是得跟二位這樣的經年老官好好學。”
梁參政笑道︰“我們是沒本事的人。只能用沒本事的法子賺錢。”
“您是有本事的人。動動嘴皮子,財源便滾滾而來。”
呂郎中附和︰“就是就是。朝廷里多少人都在盯著棉甲生意。小閣老一句話,這塊肥肉就到了林傳奉嘴里。”
林十三笑道︰“我听說,遼東邊軍的軍需,譬如火藥、箭簇等等也是參政衙門一體供應。這里面應該有不少油水吧?”
梁參政嘿嘿一笑︰“小賺一點蠅頭小利罷了。”
一場酒席下來,林十三和梁參政、呂郎中徹底混熟了。
他在席間打听了不少嚴黨蠹蟲在邊關貪污的法子。
只不過這些都是耳聞,沒有實際證據。
宴席罷,林十三伸了個懶腰︰“唉,朝廷有制,欽差到地方,當地有總督便駐蹕總督衙門,有巡撫便駐蹕巡撫衙門。”
“我想住在參政衙門,與梁兄、呂兄徹夜暢談。奈何制度擺在那兒,還是得回巡撫衙門看胡宗明那張臭臉。”
梁參政勸林十三︰“林傳奉,官場就是這樣,表面笑呵呵,背後下刀子。您跟胡宗明不對付,表面上不能撕破臉吶。”
孫越在一旁邊剔著牙邊說︰“這不勞梁參政提醒。我師父四年間能從一個連員額都沒有的堂貼校尉,成為皇爺身邊紅人。他絕不是吃素的。
“官場里這些彎彎繞,他懂都精通的很。”
梁參政頷首︰“是極,是極。我多言了,打嘴。”
林十三離開參政衙門,返回巡撫衙門的欽差行轅。
入夜,他在書房密會了胡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