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之中有專門的貓兒房豢養御貓。
貓兒房中最受嘉靖帝寵愛的御貓共有六只。
一只名叫“金絲虎”,是像頭小豬仔一般的大胖橘貓。
一只名叫“尺玉宵飛練”,貓如其名,通體純白。
一只名叫“雪里拖槍”,全身雪白唯獨尾巴烏黑。
一只名叫“哮鐵”,渾身純黑。
一只名叫“踏雪尋梅”,身黑而四爪雪白。
御貓們的名字都是嚴嵩給起的。自然每一只都飽含詩意。
以上五只加起來都沒“眉霜”受寵。
它通體都是淡青色,唯獨眉毛是白的,故得名“眉霜”。
眉霜這貓屬于是貓中林十三,很會察言觀色拍龍屁。嘉靖帝心情不好時,它會拿小腦袋蹭嘉靖帝的腿,討嘉靖帝開心。
嘉靖帝心情好時那就更不用說了。什麼翹尾巴、舔手背、踩足,簡直就是貓奴全套撒嬌方式齊上陣。
怪不得眉霜會被封為“悅聖郎中”,俸同正五品。頓頓都有東海極品小魚干啃。
嘉靖帝甚至賜給它兩名宮女,兩名小內宦貼身伺候。
眉霜是嘉靖帝的心頭肉。給它選夫君,不亞于招駙馬。馬虎不得。
林十三從呂芳處接了招貓婿的差事,先派李高回了一趟錦衣衛本衙,找來了一名姓張的畫師校尉。
錦衣衛的雜差很多,宮廷畫師多授錦衣衛餃。那位張校尉便是錦衣衛中最擅工筆畫的畫師。
林十三領著張校尉來到了貓兒房。
貓兒房大使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內宦,名叫田義。
林十三來此,倒不是為了在貓兒房中為眉霜招婿。貓兒房有貓四十六只,皆與眉霜品相有異。
配貓最重要的就是同種、同品相。民間、皇家都一樣。
通體淡青、白眉的眉霜,若配了大胖橘,生出一窩雜色貓來,嘉靖帝不得龍顏大怒?
林十三問田義︰“眉郎中在永壽宮大殿伺候皇爺呢?還是在貓兒房中歇著?”
眉霜是“悅聖郎中”,故林十三尊稱它一聲︰“眉郎中”。
田義答︰“皇爺正在跟六部的幾位部堂御前奏對。黃公公剛派人把眉郎中送回貓兒房。”
“它正在郎中府里啃小魚干呢。”
林十三頷首︰“好,帶我們去。”
貓兒房中有一間華屋。這華屋鋪的是西域羊毛毯。這里便是眉霜的“郎中府”。
此刻眉霜趴在華屋東側的窩中,眯著眼埋頭啃著一枚小魚干。兩名小宦在一旁伺候。
林十三吩咐張校尉︰“你畫一張眉郎中的工筆小相。”
張校尉頷首,在華屋內的書案上鋪開畫紙,調好墨、硯。他埋頭作畫,時不時抬頭看眉霜幾眼。
不過兩刻,一副惟妙惟肖的眉霜小相便畫好了。
張校尉吹干墨跡,將小相卷起,交給了林十三。
林十三從隨身的荷包內掏出一枚五兩左右的銀錁子,遞給張校尉︰“勞煩。”
林家如今有了馴象所、皇宮用冰兩樁大生意,日進斗金招財進寶。林十三的手頭寬綽的很。
他使喚衛內非隸屬于己的袍澤辦事,一向會視事情大小賞給銀錢。
別看去年林十三挨了陸炳一頓好打,如今衛內的校尉、力士們,卻個個樂于受林百戶差遣。
沒辦法,他給的太多了。
張校尉像極了兩年前的林十三,是衛內底層,白得五兩銀子高興不已。
他接過銀子攥在手中︰“屬下辦這麼點芝麻綠豆大小的差事,怎好要林百戶的賞銀。”
林十三笑道︰“拿著吧。都說咱錦衣衛的人威風八面,也要分誰。”
“下面的雜差校尉日子過的很苦。我當初就是雜差校尉,自然曉得。這點銀子就當給你補貼家用。”
張校尉千恩萬謝離去。
林十三揣著眉霜的小相,回了趟北鎮撫司。他吩咐孫越︰“給你一件差事,把釣蚌街貓市所有的貓販子都召集起來。”
“今晚我要在鴻賓樓擺酒,宴請他們。”
孫越問︰“師父,哪位貴人的貓丟了?”
林十三解釋︰“是皇爺要給眉霜招婿。”
林十三忙著配貓。他尚不知,他的名字已經上了一道參劾奏疏。
傍晚時分,南城的一個四合院中。
三位三十歲出頭的官員,正在堂屋中叩拜兩方牌位。
一方牌位上寫著“大明兵部武選司員外郎楊繼盛之位”。
另一方牌位上寫著“大明錦衣衛經歷司經歷沈煉之位”。
叩拜兩位忠良的三人,一個是刑科給事中吳時來,一個是刑部廣東清吏司主事張 ,一個是刑部山西清吏司主事董傳策。
三人之中,吳時來和張 是徐階的學生。董傳策則是徐階的松江老鄉。
叩拜完牌位,吳時來從供桌旁拿起了一道參劾奏疏。
這道參劾奏疏的有兩樁內容。
第一樁內容︰前任宣大總督楊順畏敵如虎,坐失軍機。導致應州數十堡被韃靼攻破,軍民死傷一萬人。
第二樁內容是︰前任宣大總督楊順、巡按御史路楷、錦衣衛百戶林十三,栽贓構陷沈煉,導致忠良被冤殺。
吳時來道︰“張兄,董兄。願楊繼盛公、沈煉公在天有靈,保佑我這道奏疏能夠得到皇上首肯。奸佞能夠伏誅。”
張 道︰“我與董兄願與你聯名。”
吳時來卻道︰“我這是在試探皇上對嚴黨的態度。你們不必跟我一同冒險。”
“若皇上準了我的奏疏,處置楊順等人。就說明皇上起了倒嚴之心。”
“到那時,咱們再一同上疏,參劾嚴嵩那對狗父子。”
董傳策道︰“這件事咱們要不要先問問徐閣老?”
吳時來搖頭︰“這些年徐師對嚴黨一味忍讓。他絕不會同意他的學生直接上奏疏參嚴黨干將。”
“朝堂黑暗,忠良被腰斬于鬧市。庸臣貪官居于廟堂高位。那些自詡清流的人卻噤若寒蟬。”
“天下不該是這個樣子,朝堂不該是這個樣子。”
“漫漫長夜,總要有一個舉火者戳破黑暗,為冤死的忠良說話。”
“吳某不才,願做那個舉火者。即便烈火焚身也不後悔。”
徐黨絕非人人都是貪員墨吏。這三位就都是清苦賢官。
吳時來上這道奏疏,也絕不是為了沽名釣譽,一鳴驚人。他單純是想為沈煉鳴不平。
朝廷里有良知的人不多。吳時來算一個,張 算一個,董傳策算一個。
吳時來寫這道參劾奏疏,並未告知老師徐階。當老徐的學生久了,他自然曉得老師那點尿性。
若他說要替沈煉伸冤,徐老師一定會攔住他,說一堆和稀泥的話。
吳時來參楊順、路楷不要緊,還把林十三給捎帶上了。
六科廊言官不參小人物。林十三被吳時來參劾,側面說明他如今在京城官場也算有了一號。
當天夜里,吳時來和兩位至交喝了一頓酒。
清官苦。他們三人的下酒菜僅僅是一碟醬菜,一盆豆腐,一碗茴香豆。酒也是劣酒。
但酒逢知己千杯少。三人喝的酩酊大醉。酒喝到動情處,三人為楊繼盛、沈煉之死嚎啕大哭。
與此同時,南北城交界處的鴻賓樓。
林十三正在宴請釣蚌街的一眾貓販子。
十六道精致大菜上齊,林十三卻沒有動筷子。
他笑道︰“諸位,吃菜喝酒之前,我還是先跟你們說正事。”
貓販子中年齡最長的胡掌櫃拱手道︰“有什麼事,林傳奉盡管吩咐就是。”
林十三道︰“皇爺養了一只貓郎中,名曰眉霜,是一只通體淡青而眉白的小母貓。”
“最近這位貓郎中夜夜叫高,想找夫君。為它招婿之事,宮里委了我。”
說完林十三展開了眉霜的小相,給一眾貓販子看。
眾人看罷,林十三道︰“諸位都是配貓的行家。給母貓找公貓,講究一個同種,同品相。”
胡掌櫃道︰“眉霜郎中這品相極為罕見。不過既然林傳奉發了話,我們一定留心尋找。”
林十三道︰“不是留心,而是盡心。御貓招婿,是有陪嫁的。”
“這份陪嫁,便是明年西苑貓兒房的御貓采購生意。”
“每年貓兒房的采購銀是五千兩。你們誰幫眉霜找到乘龍快婿,我便將這樁五千兩的生意交給他來做!”
林十三此言一出,一眾貓販子個個紅了眼。
一來,跟皇宮做生意油水多多。
二來,自己的貓入贅皇宮,那也成了御貓。自家貓鋪若有了“貢奉御貓”這塊金字招牌,整個京城的達官顯貴,貴婦千金不得趨之若鶩,都來買貓?
林十三深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有重利在前,不怕這些貓販子不盡心。
一番觥籌交錯,胡吃海喝。林十三出得鴻賓樓,回了福壽街新宅。
張伯迎了上來,半開玩笑的說︰“哎呦,老爺回來了。我給老爺磕頭。”
張伯今年開春在北鎮撫司告老。他搬離了怡紅樓,來林十三的新宅當了管家。
林十三哭笑不得︰“這玩笑可開不得啊。師父如父,給徒弟磕頭,徒弟是要挨天打雷劈的!”
張伯問︰“回來的挺晚啊,出去應酬了?”
林十三答︰“嗯,請貓販子們去鴻賓樓喝酒來著。宮里讓我給御貓眉霜招婿。”
張伯道︰“有件大喜事。夫人、姨娘在堂屋里等你呢。”
林十三問︰“什麼大喜事?”
張伯笑道︰“我這個當下人的可不敢多嘴多舌。還是請夫人、姨娘親口告訴你吧。”
林十三進得堂屋。
碧雲笑道︰“夫君,恭喜。”
林十三問︰“恭喜什麼?”
碧雲道︰“今日芸兒身子不暢,找了個先生號脈。你猜怎麼著?是喜脈!虎兒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林十三愣在了原地,片刻後他欣喜若狂︰“是真的?你倆沒誆我?”
碧雲自誕下虎兒後,肚子就再也沒有動靜。
這下好,芸兒有了喜,林家又能開一枝。
芸兒道︰“是真的老爺。我這幾日吃了就吐。先生為防錯脈,號了兩遍呢。”
林十三的眼楮笑成了一條縫︰“好,好。咱家雖有虎兒繼承家業,可獨子始終太單薄了些。”
碧雲是個大氣的女人,絲毫不妒不說,反而替夫君高興︰“我明日便找銀匠打足月銅盆。”
這是京城規矩。婦人號出喜脈,夫家要準備銀盆或銅盆或瓦盆。盆中要放一束谷桿,桿頭插花。
碧雲才不會吃醋。小妾生子女,子女名義上還是屬于正妻的。
更何況.小妾懷了孕便不能跟夫君同房。未來八個月,林十三夜里只屬于碧雲一個人。
翌日,林十三來到北鎮撫司值房。給每個手下都發了十兩喜銀。
手下們得了銀子,個個歡喜。
孫越笑道︰“師父,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剛才進值房時,我就看你的印堂發亮。”
是印堂發黑還是印堂發亮,還真不好說。
當日下晌,吳時來的參劾奏疏繞開了通政司,呈遞進了永壽宮。
通政司是嚴黨所把持。但吳時來是六科廊言官,參劾奏疏可以直接呈遞御覽。
嘉靖帝看到吳時來的奏疏,直接將奏疏甩出了青紗帷帳。
呂芳撿了起來。
嘉靖帝道︰“把奏疏呈給嚴嵩看。看完留中不發。”
給嚴嵩看是為了敲打他。留中不發則是為了向嚴嵩示恩。
嘉靖帝對付臣子很有一套。特別擅長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呂芳道︰“是,皇爺。”
嘉靖帝尚未起倒嚴之心。這封奏疏他打算按照對付言官奏疏的老法子“留中不發”,即冷處理也。
呂芳作為司禮監掌印,他自然是看過這份奏疏的。但他沒想到吳時來竟連林十三一起參了。
林十三上晌在北鎮撫司值房當值,下晌來西苑管寵事。
他去找呂芳回稟眉霜招婿的事。呂芳道︰“先別說那事了。你被六科廊言官參了。”
林十三一愣︰“六科廊言官只參大人物,為何要參外甥這樣的小人物?”
呂芳反問︰“還以為你還是兩年前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堂貼校尉呢?”
“皇帝近臣、內相外甥、嚴家座上賓、北司飛魚是小人物嘛?”
林十三愕然。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今非昔比了。
他問︰“言官參外甥何事?”
呂芳答︰“勾結前任宣大總督楊順、巡按御史路楷陷害沈煉,致使忠良冤死邊鎮。”
“你放心,沈煉之死的內情皇爺一清二楚。皇爺對這道奏疏已有口諭,留中不發。”
林十三松了一口氣︰“為去年秋天宣府的事參我啊。他們還真參不動。”
呂芳道︰“這事你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升到一定的位置,哪個官員不被參呢?”
“盡管辦好給眉霜招婿的事情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