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十三來到狗瘠薄胡同的老宅。如今他貴為北司百戶,著飛魚佩繡春,騎著高頭大馬。
前面還有六名北司校尉騎馬開道。後面還跟著一輛馬車,拉著一個大木箱。
狗瘠薄胡同的老鄰居們不住的跟他打招呼︰“十三,你如今真是發達啦!嘿,威風凜凜跟個大將軍似的。”
“十三,小時候你沒少偷我家曬的杏干。正應了那句老話,淘氣的孩子有出息。”
林十三不斷報以微笑︰“當了個芝麻小官不值一提。改日我給您老送十斤上好的陽仁齋干果。”
林十三經冰鋪回到自家四合院。
妻、妾、兒子、義女都不在老宅這邊。林有牛坐在院子當中的樹蔭下看著賬本。
林十三大步走到他面前︰“爹,兒回來了。”
林有牛合上賬冊︰“逆子啊,好兒子,你可回來了。後面那木箱是?”
北司校尉們已將木箱抬進了四合院內。
林十三吩咐他們︰“你們各自回家跟家人團聚吧。”
六名鋼筋鐵骨一般的漢子齊刷刷朝著林十三拱手,齊聲道︰“屬下告退!”
隨後六人拱手邁著小碎步,倒退離開四合院。
林有牛笑得合不攏嘴︰“乖兒子,你如今真是八面威風。嘖嘖,恐怕咱老家的知府都沒有這等排場。”
林十三笑道︰“就剛才那幾個弟兄,隨便拎出一個扔咱老家,咱老家的知府就得顛顛的好吃好喝好招待。”
林有牛忙不迭的點頭︰“那是自然。北鎮撫司是管官兒的官兒嘛。
說完林有牛伸手要去打開木箱,看里面裝的什麼東西。
林十三卻道︰“爹。您老先別急掀箱子。您坐下,坐穩了。我跟您老說一件事,我怕您听後站不穩當。”
林有牛坐回到了椅子上︰“啥事兒,說吧。該不是又升官了吧?”
林十三微微搖頭︰“這回我沒升官。但這事比我升官還大。”
林有牛未免有些失望︰“能有什麼事比升官還大?”
林十三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皇爺有口諭,將皇宮每年夏冰的一成供應給了咱林家。一成是六千大方!”
林有牛听了這話目瞪口呆,片刻後他老淚縱橫“嗚嗚嗚”哭了起來,鼻涕眼淚混到了一起。
林十三剛要給老父親遞上一方手帕,老父親卻破涕為笑,張著嘴“嘿嘿嘿”痴笑個不停。大鼻涕全都落到了嘴里。
林十三是個孝順孩子,豈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喜痰迷了心竅?
他不含糊,立馬揚起了手。但轉念一想︰兒子打老子,是要被天打五雷轟的。
大耳瓜子遲遲沒有落下。
還是當爹的見多識廣,林有牛怕這樣下去自己心竅被喜痰迷了。只見他左右開弓,啪啪扇了自己正反十個大耳刮。
隨後他用手指掐著大鼻涕一甩︰“我這不是做夢吧?乖兒子,你給咱家攬來了皇宮每年六千大方冰的大生意?”
林十三笑道︰“對。宮中采買從不拖欠銀子。只不過有些循例陋規,要給經手的內宦一些分潤。”
“除去分潤,一年差不多有六千兩左右的進項。”
林有牛握著兒子的手︰“乖兒子。咱林家發達了啊!馴象所加上皇宮的生意到手,我林有牛如今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冰商!”
“他娘的。這可不是幾十年前,我推著個破公雞車,走街串巷賣冰鎮酸梅湯攢老婆本的時候了。”
“咱林家發達了啊!”
林十三笑道︰“爹,苦日子都過去了。以後的日子全是蜜。”
林有牛突然收斂笑容,皺起了眉頭︰“咱家新開的冰窖剛好夠供應馴象所的。多了六千大方冰的皇家生意,今年得花四五萬銀子增開冰窖。”
“不知蒲州人那邊能不能借咱們這麼大一注錢。”
“啊,你不是跟楊博楊夏官有交情嘛?不如去求他跟錢莊打聲招呼?”
蒲州人的錢莊能夠從西北開到京城,自然在官場中有靠山。
兵部尚書楊博是蒲州人。新任大同巡撫王崇古亦是蒲州人。
林十三笑道︰“爹,您先別急著愁銀子。您把那口箱子打開看看。”
林有牛走到箱子邊,掀開箱蓋。只見箱子內是碼放整齊的黃金,各種玉器珠寶。
林有牛愣在當場。
林十三道︰“爹,這一注大財是嚴家小閣老賞我的。我之前粗略算過,黃金兌成現銀,再把玉器珠寶賣給典當行,五萬兩都打不住。”
“嚴家賞的這注財,剛好夠您增開冰窖的。”
林有牛不含糊!立馬擼起袖子揚起了手。
林十三連忙抓住老父親的手腕︰“爹,別扇了,再扇臉就腫了。”
林有牛又開始犯愁︰“下半晌了,去錢鋪和典當行來不及。這麼多黃金財寶放咱家這小四合院里,招來賊人可怎麼辦?”
林十三笑道︰“這個簡單。”
他朝著冰鋪的方向喊了一嗓子︰“有福!”
名叫有福的冰鋪伙計進了四合院︰“少掌櫃,有什麼吩咐?”
林十三摘下腰牌,遞給伙計︰“你去一趟南城兵馬司,跟廖指揮借三十名精干軍士。讓他們今夜在這四合院里值守。”
兵馬司指揮不同于衛指揮使,只是正六品的武官。
那位廖指揮是嚴家管家嚴年夫人的外甥的連襟。憑著嚴年的裙帶關系才混上這官兒。
林十三讓他調軍士看家,他得上趕著拍林十三馬屁。
林有牛的臉上又劃過兩行老淚︰“我還記得剛進京城時推著公雞車賣冰鎮酸梅湯,被兵馬司的軍士追著滿街跑的情形。”
“如今真是熬出頭了。兵馬司的軍士,我兒說調來就調來,給咱林家看家護院。”
五城兵馬司的雜差很多。其中一項便是驅趕小商販,整肅街面。
林十三道︰“爹,您老就放心吧。一會兒軍士來了,咱爺倆去新宅,咱全家吃個團圓飯。”
林有牛用雙臂摟住了那口大木箱︰“不成。你們吃吧。今夜我得枕著這大木箱睡覺。明日一早去換現銀。”
林十三哭笑不得︰“行,爹你願意枕著它睡覺便枕著吧。記得墊個枕頭,仔細落枕。”
兩刻功夫後,廖指揮親自帶著三十名精干軍士來到了四合院中。
廖指揮朝著林十三拱手︰“林傳奉有何吩咐?”
林十三道︰“勞煩你那三十名弟兄今夜在我家里值守。看住這口大木箱。”
廖指揮道︰“能為林傳奉辦事是我三生有幸。何談什麼‘勞煩’?請您放心,箱在人在,箱無人亡。”
“您不在這段日子,我跟南城地面的賊頭、鍋伙頭、打行頭都打了招呼。狗瘠薄街是您的寶宅所在。”
“京城里的賊人沒人敢打狗瘠薄街的主意。”
南城兵馬司指揮相當于後世的南城警局局長兼城管局長兼消防局長。
廖指揮是南城賊人靠山的靠山的靠山。他說句話,那群賊人得當聖旨听。
林十三跟父親又聊了一會兒,騎馬返回北城福壽街的新宅,跟妻子兒女團聚去也。
林十三一進宅門,一家人齊齊迎了上來。
妻子碧雲、小妾芸兒一個月不見,穿衣打扮更加珠光寶氣。越來越像京中貴婦。
四歲的虎兒又長高了幾分。王小串還是那麼貪吃,手里拿著一個糖葫蘆。
她們身後除了魅娘和春哥兒,還站了一個廚娘,四個婢女,四個小廝。
林十三笑道︰“我出去月余,家里添了不少丁口啊。”
碧雲答︰“嗯,咱家如今也算官宅,自然該添些婢女、小廝。”
林十三問︰“管家呢?”
碧雲答︰“管家尚未尋到合適的。”
林十三道︰“我師父張伯孤苦伶仃的。不如讓他來咱家當管家,咱給他養老。”
回京的路上張伯對林十三說過,打算辭去北司暗魚的職位養老。
他在怡紅樓雖夜夜風流。可那總歸不是個養老的地方。
碧雲卻道︰“只怕他不想來。他在怡紅樓住慣了,到咱家不能夜夜換新娘。”
林十三笑道︰“等我得空去問問他。”
說完林十三抱起了虎兒︰“虎兒,爹不在家這段時日,你听沒听你娘、小娘和姐姐的話?”
虎兒奶聲奶氣的說︰“我,我,我可听話啦!”
碧雲吩咐廚娘︰“快去準備酒菜。”
傍晚時分,一家人進了飯廳。
林十三邊吃邊問碧雲︰“新近京城官場有什麼新鮮事?”
碧雲上得廳堂,跟京城貴婦們打得火熱。貴婦們其實跟胡同里的老嫗一樣愛嚼舌根。
只不過胡同里的老嫗每日聊的是誰家的寡婦勾引了誰家的漢子。
貴婦們聊的則是官場中的新鮮事。
京城官場中的新鮮事,碧雲比林十三知道的還早。
碧雲道︰“新鮮事挺多。太常寺卿高拱兼了裕王府講官。高夫人高興,請我和幾位夫人吃了一場酒。”
“據說,京中不少官員新近都去拉攏高拱。也難怪,儲君講官飛黃騰達是遲早的事。”
“哦對了。按理說高拱是徐階那一頭的。高夫人卻沒請徐夫人。我想次輔和儲君講官之間,並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樣融洽。”
林十三頷首︰“嗯。還有呢?”
碧雲侃侃而談︰“吏部會同都察院考察京官。把京城官場弄的雞飛狗跳。年老多病強令致仕的有二十多人。不忠職守被革職、降調的有一百多人。”
“許多被革降官員的夫人天天以淚洗面,還有上吊的。”
“皇上下旨,加緊修復被大火焚毀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朝廷派了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劉伯躍去四川、湖廣、貴州采購木料。”
“采購木料是件肥差。劉僉院的五姨娘的頭面首飾新近全都換成純金的了。”
林十三笑道︰“呵,如今你的消息比我靈通的多啊。”
碧雲笑道︰“那是自然。我平日跟她們交際是要花大把銀子的。白花花的銀子扔出去,總要給你探回些官場消息。”
吃罷了飯,一名陸府僕人來了林家。
僕人拱手︰“林百戶,我家老爺、少爺讓你過去一趟。”
林十三不敢怠慢,跟著僕人去了陸炳府上。
陸府客廳。
林十三見到陸炳納頭便拜︰“屬下沒辦好差事,沒保住沈煉,辜負了大掌櫃期望。願自領家法。”
陸炳道︰“快起來吧。沈煉舍生取義,既是他自己的意思,也是皇爺的意思。他的死與你無干。”
林十三起身。
陸炳道︰“我知道,你暫時糊弄住了嚴家父子。可嚴嵩是老狐狸,嚴世蕃是小狐狸。我怕他們事後琢磨過味兒來。”
“故我得跟你唱一出苦肉計。”
“明日我會命南司行刑力士打你二十軍棍。你的皮肉要受一些苦。”
林十三道︰“屬下皮肉受苦算得了什麼?沈經歷他用自己的命.”
陸炳一揮手︰“不要再提沈煉了。一想起他我便心如刀絞。”
“你如今被嚴家父子信任,這是好事。但你要記住,你的根在西苑,在永壽宮。”
林十三當即表態︰“請大掌櫃放心。十三是皇爺的人,是您的人。跟嚴家只是虛與委蛇。”
陸繹在一旁插話︰“你在宣府事情辦的真漂亮,立了四件大功。呵,你不僅能力出眾,還是個福將呢。”
林十三謙卑的說︰“少掌櫃過譽。十三全靠您和大掌櫃調教的好,才能立些微功。”
陸炳道︰“有功而不驕,難得。”
林十三見陸炳父子心情不錯,趁機替宣府的鄭百戶說好話︰“屬下此番辦差能這麼順利,全靠常駐宣府的南司袍澤們襄助。”
“南司暗樁百戶鄭大柱幫了屬下不少忙。他在邊關六年來兢兢業業”
陸炳道︰“呵,學會提攜袍澤了?繹兒,明日你跟南司打聲招呼,升鄭大柱為副千戶,將他調回京。”
林十三拱手︰“屬下代鄭大柱多謝大掌櫃拔擢之恩。”
陸炳道︰“按理說你此行立了這麼多功勞,我該升你。但皇爺似乎想讓你在百戶位置上多歷練歷練。”
林十三道︰“屬下一年內連升五級,從堂貼校尉升到了百戶。這已是天大的恩典。屬下很知足。”
陸繹從袖中拿出了一個小瓷瓶︰“這是上等的金瘡藥。明日苦肉計後,你記得抹在傷口上。”
翌日,錦衣衛大堂。
左都督陸炳端坐著。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南鎮撫使、一眾千戶分列兩側。
林十三則跪在大堂上。
陸炳大怒︰“林十三,沈煉是咱錦衣衛的人。你卻幫著外人整死了自家兄弟?家法不容情!”
林十三不住的磕頭︰“大掌櫃容稟!那沈煉的確是犯了謀叛之罪啊。屬下也是公事公辦。”
陸炳吼道︰“我管他犯了什麼罪。他是我的至交!若不是你,他又怎會被腰斬棄市?”
“還有,外敵暗樁事是南司職責。我讓你去宣府是尋蟲的。誰讓你插手南司事務的?”
“你這是越權!越權同樣犯家法!”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從大堂外傳來︰“陸都督,別動怒嘛。”
說完嚴世蕃邁著八字步,緩緩走進了大堂。
陸炳故作驚訝︰“小閣老?你怎麼來了?”
嚴世蕃笑道︰“听聞你遷怒于林十三。我是來說情的。陸都督,賞張椅子吧?”
陸炳吩咐︰“給小閣老看座。”
嚴世蕃坐到椅子上︰“陸都督,林十三縱有千般不是,始終為皇上立了一堆大功。”
“他還是我嚴家的姻親。你不看僧面總要看佛面吧?”
陸炳皺眉︰“小閣老,處置林十三是我錦衣衛的家事。”
嚴世蕃頷首︰“我知道這是你們的家事。我今日就坐在這里。若你把林十三打死了,我給他收尸。”
“若你把林十三打殘廢了。我背著他出錦衣衛。”
做戲做全套。林十三連忙喊道︰“大掌櫃和小閣老萬勿因屬下傷了和氣。”
陸炳怒道︰“大堂之上沒你說話的份兒。”
嚴世蕃不悅︰“陸都督,請給林十三施家法吧。我倒要看看,內閣首輔在錦衣衛這邊是不是一點面子都沒有!”
嚴世蕃連他爹都抬出來了。陸炳就坡下驢︰“罷了。首輔的面子我是要給的。”
“本來我打算當堂杖死林十三,算了。來啊,賞林十三二十杖。”
嚴世蕃卻道︰“我知道你們錦衣衛杖責的貓膩。打、著實打、用心打力道不同。”
“打只傷皮肉,不傷筋骨。”
“著實打下手就狠了,會重傷甚至殘廢。”
“用心打嘛.直接把人打的五髒俱裂而死。”
陸炳高聲說了一個字︰“打!”
這是杖責中最輕的一種。
南司行刑力士揮動大杖,一杖又一杖打在林十三的身上。
雖是最輕的一種,卻依舊讓林十三疼的齜牙咧嘴、青筋暴起。
嚴世蕃在一旁說︰“林小兄弟,忍一忍。完事我給你找京城治跌打損傷最好的名醫。”
二十杖終于打完。
林十三因疼痛而渾身發顫,趴在地上起不來身。
嚴世蕃問︰“陸都督,解氣了嘛?”
陸炳怒道︰“林十三,你給我听好了。今日有嚴閣老、小閣老的面子在,我只對你略施薄懲。”
“若有下次,家法不容當堂打死!”
嚴世蕃起身,喊堂外的幾名家僕︰“還不快進大堂來,把林傳奉抬到醫館治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