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龍文即將帶著徐海、陳東、麻葉、辛五郎的人頭返京。嚴黨彈冠相慶!
這回能夠瓦解倭寇中第二大的徐海集團,羅龍文功不可沒。
老羅無懼生死深入虎穴,挑撥離間、扇陰風點鬼火,做了一根合格的攪屎棍。
他愣是挑撥徐海集團內部的幾個頭目相互猜忌、反目成仇。促成了徐海被胡宗憲誘騙上岸。
羅龍文與胡宗憲一道為嚴黨在朝堂上長了大臉!
瞧瞧,真正能夠安定東南的不是你們那群聒噪的清流言官,而是我嚴家!
兩京一十三省舉重大賽冠軍舍我其誰?
這日夜里,嚴府上下張燈結彩,比過節還要熱鬧。
嚴世蕃宴開數十席,邀請全部在京的嚴黨官員。
林十三亦在受邀之列。
林十三進得嚴府飯廳。文選郎萬吴朝他一拱手︰“林老弟,恭喜啊!”
武選郎方祥也朝他拱手︰“恭喜恭喜。”
林十三一頭霧水︰“二位郎中,十三喜從何來?”
嚴世蕃听到了三人對話。他笑道︰“你的名字上了六科廊言官的參劾奏疏,難道不是喜事嘛?”
林十三苦笑一聲︰“小閣老,挨了言官參劾怎麼成了喜事?”
兵部左侍郎歐陽必進笑著給他解釋︰“你有所不知。能夠被六科廊言官參劾,說明你在朝堂上有了一號。故可喜可賀。”
“我們這些人,有哪個沒被言官參過?”
嚴世蕃拍了拍手,示意眾人安靜。
隨後嚴嵩站起身,高聲道︰“諸位應該都知道了。徐階的學生吳時來參了楊順、路楷、林十三。”
“誰人不知他們三個是我嚴家的人?這是沖著我嚴家來的!”
“呵,胡宗憲、羅龍文剿滅徐海。我嚴家風頭正盛!我倒要看看,誰參得動我嚴家的人!”
嚴世蕃說的是事實。如今嘉靖帝最看重的大事是平倭開海。
只要能平倭,開海就有了希望。開了海,朝廷財源將滾滾而來,一切難題都將迎刃而解。
嚴黨的骨干胡宗憲、羅龍文剿滅了沿海的第二大倭寇。且幾乎全靠挑唆倭寇內斗,未投入多少兵力,沒耗費多少軍餉。
這樣的大功勞,足夠嚴黨在朝堂上站得住,站得穩!
一眾嚴黨成員紛紛附和︰“沒錯。那個聒噪的烏鴉簡直就是望向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要說定國安邦,還得看咱嚴家的這些人。”
“呵,你們說,倭寇咋不打松江府華亭縣呢?若他們打下華亭,一把搶的錢頂他們十年搶的!”
嚴世蕃又壓了壓手︰“諸位。明日羅龍文將帶著四個倭酋的首級抵達安定門。裕王爺將代天子迎接!”
“另外,鄢懋卿也押著六鹽場上半年的鹽稅銀抵達了通州碼頭。亦是明日進京。這一筆鹽稅銀高達一百八十萬兩!可解朝廷財政的燃眉之急!”
嚴黨成員又開始議論︰“嘿,無論軍事還是財政,朝廷都靠嚴家人撐著。哼,難道那位松江巨富不慚愧嘛?”
“就是。胡宗憲是東南的定海神針,羅龍文是深入虎穴的破敵先鋒,鄢懋卿是朝廷的財神爺。”
不管怎麼說,羅龍文能夠平安歸來,林十三心中總算一塊巨石落了地。
人都是有感情的,羅龍文以真心待林十三。林十三也真真切切將他視作了自己的朋友。
武選郎方祥一拍林十三的肩膀︰“林傳奉,你怎麼看?”
林十三不含糊。他扯著嗓門喊了一聲︰“啊!當今天子是古往今來第一聖明的君主。嚴首輔是古往今來第一賢相!”
“皇爺,聖明啊!嚴閣老,賢明啊!”
此言一出,嚴世蕃大笑道︰“哈哈哈。諸位,咱們林傳奉不該在錦衣衛公干。他若去了禮部,禮部那些唱禮官全得回家抱孩子!”
文選郎萬吴笑道︰“我說林小兄弟,你別是喜鵲修煉成精吧?”
嚴世蕃道︰“諸位,今夜這場酒宴,能喝一斤的只喝半斤。能喝半斤的只喝二兩。明日咱們要去安定門迎老羅、老鄢。可別喝多了誤事。”
眾人入席,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嚴世蕃隨口問林十三︰“最近忙什麼呢?”
林十三答︰“忙御貓眉霜招婿的事。”
嚴世蕃頷首︰“嗯,西苑無小事。吳時來參你的事你無需掛在心上,只當蒼蠅嗡嗡叫。”
“有老羅帶來的四顆人頭,鄢懋卿帶來的一百八十萬兩銀子,姓吳的那道破奏疏,掀不起任何風浪。”
林十三連聲稱是。
與此同時,南城,刑科給事中吳時來的四合院內。
吳時來剛跟夫人、幼子正在吃晚飯。晚飯是一鍋粟米粥,一碟咸菜,一塊豆腐。
徐階府上的一位僕人走進院中︰“吳時來吳老爺在家嘛?”
吳時來走到院中︰“是你啊。徐師召我去他府上有事?我換身衣服,請你稍等片刻。”
僕人卻道︰“吳老爺不必麻煩了。我家主人沒讓您去府上。他讓我來還給你一樣東西。”
說完僕人遞上了一份門生帖。
吳時來目瞪口呆︰“這是我四年前中進士時給徐師遞的門生帖?”
僕人頷首︰“正是。我家主人說了,門生帖已歸還。今後你不再是他的學生。”
說完這話,僕人扭頭就走。
吳時來目瞪口呆!徐師竟要跟我斷絕師生關系?
吳時來雖直卻不蠢。他立馬明白過來,徐階是怕他那封參劾嚴黨骨干的奏疏會惹得龍顏大怒,遷怒于他。
到那時,嘉靖帝和嚴嵩可能會追查指使他上奏疏的“後台”。
徐階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他搶在嘉靖帝追究之前,果斷跟吳時來割席斷交、一拍兩散!
吳時來可不是我徐階的學生啊!他上奏疏參嚴嵩的人,與我無干!
吳時來攥著那張門生帖,仰天大笑。
說是大笑,不如說是大哭。
吳夫人走了出來︰“夫君,你這是怎麼了?”
吳時來咬牙切齒的說︰“咱們那位徐賢相可真賢啊!”
他如今在官場中已是被靠山拋棄的“孤官”。他幾乎料定了事情的結局︰楊、路、林三人是參不倒的。沈煉依舊會蒙冤。
而他吳時來,將會失去十年寒窗換來的官袍。
只是幾乎而已
翌日,安定門。
錦衣衛派出了儀仗,迎接羅龍文、鄢懋卿。
陸炳考慮到林十三跟羅龍文的關系,讓林十三充為臨時的儀仗典儀。
裕王親自迎接羅、鄢,那排場自不必說。
嚴黨雖與徐黨是死敵。但嚴黨這群人對徐黨的靠山裕王還是尊重的。
沒人會傻到去惹皇儲。
羅龍文跟鄢懋卿給裕王行了跪叩大禮。
羅龍文親手捧起一個大漆盤,盤上有四個木匣,皆貼著封條。
羅龍文道︰“稟裕王殿下。這四個木匣中裝的便是倭酋徐海、陳東、麻葉、辛五郎的首級。”
裕王笑容滿面的頷首︰“辛苦你了。來啊,宣父皇旨意。”
馮保上前,展開一張聖旨︰“上諭,羅龍文舍生取義,深入倭穴,以反間計瓦解倭寇徐海部。古來忠義,無出其右。”
“特加授羅龍文直文華殿東房中書舍人。欽此。”
中書舍人品級不高,只是從七品。但中書舍人有起草詔令,參與機密的職責。且能夠隨時出入值殿。
用後世的話說,中書舍人是皇帝的秘書。
嘉靖一朝,皇帝常賞寵臣兼中書舍人職,以示親近。
馮保宣完旨,羅龍文領旨謝了恩。鄢懋卿又上前,高舉另一個大漆盤。
大漆盤上是一張紅單,上面大書“總理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運司鹽政鄢懋卿,恭獻諸鹽場嘉靖三十六年上半年鹽稅銀一百八十萬兩。”
裕王拿起那張紅單看了看,又放回漆盤中,只說了兩個字“辛苦”。並沒有賞賜鄢懋卿的旨意下達。
眾人往安定門內走。
羅龍文手捧加恩聖旨,走到儀仗典儀林十三面前時,竟泛起了童心,朝著林十三做了個鬼臉。
林十三報以真誠的笑容。他之前在宣府不希望沈煉死。亦不希望身在畜國的羅龍文死。
不管羅龍文是忠是奸,是善是惡。他此番做的是正義之事。
林十三不知,隨羅龍文、鄢懋卿進京的人當中,除了他的僚屬官員,還有一位非官非吏的商人。
那人名叫張鈺皓,是江南鹽商總會的會首,富甲一方的大豪商。
兩個時辰之後,永壽宮中。
陸炳和呂芳跪倒在嘉靖帝面前。
嘉靖帝將鄢懋卿呈上的那張紅單撕了個粉碎。
隨後他素質二連︰“欺天啦!”緊接著銅磬“當啷”一聲被摔出青紗帷帳。
嘉靖帝怒道︰“朕本想鄢懋卿再貪,上半年至少也能交上來二百六十萬兩左右。呵,沒想到他竟跟朕打擂台!”
“呵,不是鄢懋卿跟朕打擂台,而是嚴嵩跟朕打擂台!”
“這天下到底是姓朱還是姓嚴?”
“陸炳,告訴朕,鄢懋卿上半年到底收了多少銀子?都有哪些人拿了鄢懋卿的分潤?”
陸炳拿出一張紙,念道︰“稟皇爺。北鎮撫司在江南的暗樁查實。鄢懋卿從兩淮、兩浙、長蘆、河東鹽商處實收銀五百萬兩。”
“其中一百八十萬兩運至京城入庫。”
“一百萬兩用作東南抗倭軍餉。”
“七十萬兩,分給了嚴黨在產鹽地的總督、巡撫、三司、知府、知縣等大小黨羽。”
“四十萬兩,分給了鹽政衙門大小官吏。”
“五十萬兩,被鄢懋卿派專人運往嚴閣老的老家分宜。”
“三十萬兩,被鄢懋卿派專人運往了他的老家豐城。”
“另有三十萬兩,鄢懋卿會分給嚴黨在京的堂官、司官。”
不得不說錦衣衛手段了得。此等嚴黨絕密之事,竟被陸炳查了個底兒掉。
嘉靖帝暴怒道︰“大明的鹽務成了嚴黨的菜園子!蘿卜白菜拔了就分,分了就往自家運!”
“好手段!”
“朕想修三大殿沒有錢,他們卻是金滿倉銀滿庫!”
“好得很!那可都是朕的錢!朕的錢!”
其實嘉靖帝言過其實了。他的內承運庫富裕的很。只是重修三大殿,他不願用內帑,去跟戶部國庫要銀子。
戶部已是窮得叮當響的熊樣,哪里有國帑拿出來給嘉靖帝修殿?
即便戶部有余銀,也得先緊著朝廷公事而非皇帝私事。
陸炳和呂芳連聲道︰“皇爺息怒。”
嘉靖帝問︰“胡宗憲拿沒拿鄢懋卿的銀子?”
陸炳答︰“回皇爺。鄢懋卿給胡宗憲送了二十萬兩銀子。胡宗憲欣然笑納。”
“但胡宗憲並未將這二十萬兩銀子佔為己有。而是劃撥給了浙江海道副使衙門,命譚綸從汪直處采購火銃、佛郎機炮,充實沿海軍備。”
嘉靖帝嘆了聲︰“唉!鹽務被姓嚴的那些人把持著。他們打發朕像打發一個乞丐!”
“海上貿易被姓徐的和他身後的東南豪紳把持著。朕的軍隊要擴充軍備,竟要跟一個倭寇去買火器!”
“好在姓嚴的人里還有一個良心未泯的能臣。胡宗憲是做首輔的材料。”
陸炳趁機為胡宗憲大說好話︰“胡宗憲在東南很難。平倭急需軍餉,官面上又征收不來。”
“他只能私底下貪墨、受賄甚至索賄。得來的錢,七成用于平倭,三成用于維系官場關系,上下打點。”
“江南人蔑稱他為‘銀山總督’。他也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
嘉靖帝冷笑一聲︰“呵,嚴嵩是個有大氣運的人。收了胡宗憲這麼個好學生。否則.”
與此同時,嚴府。
嚴府又在大排筵宴,為羅龍文、鄢懋卿接風。
不過主角嚴世蕃和鄢懋卿卻尚未落座。鄢懋卿去了嚴嵩書房,跟嚴家父子密談。
羅龍文讓林十三坐在了自己的下首。羅龍文笑道︰“小師父,這回在倭國徐海老巢我真是九死一生。好幾回差點露餡掉腦袋。”
“最危險時,嚇得我尿都出來了!”
林十三道︰“恩公吉人自有天相,遇到再凶險的事也能逢凶化吉。”
羅龍文道︰“有個人想認識認識你。他是老鄢的門人,你得給點面子。”
林十三頷首︰“好。”
羅龍文朝著鄰桌一招手︰“張會首。”
大豪商張鈺皓走到了林十三面前,拱手道︰“在下江南鹽商總會會首,張鈺皓,久仰林傳奉大名。”
林十三笑道︰“原來是張先生。失敬失敬。”
張鈺皓道︰“先生二字實不敢當。自古士農工商,商為最末。小人只是個賤商而已。”
羅龍文插話︰“你過謙了。誰不知道揚州張家富甲江南?你這個所謂‘賤商’,家里的銀子恐怕比南直隸藩庫還多一些呢!”
張鈺皓連忙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只不過祖上置辦了一些產業,小人免力維持罷了。”
說完張鈺皓對林十三低頭耳語︰“初次見面,小人為林傳奉準備了一份禮物。待接風宴罷,我送到府上。”
林十三剛想推脫。羅龍文卻攔住了他︰“小師父,你不必和他客氣。他是絕頂精明的豪商,無利不起早。”
“給你送禮,定是有求于你。”
且說嚴嵩書房之中。
鄢懋卿雙手將一張紙遞給了嚴嵩。紙上記著這半年鹽務上的收支。
鄢懋卿瞞了嚴嵩。總收五百萬兩,被他記成了四百八十萬兩。
那二十萬兩的出入在他老鄢身上。
鄢懋卿分明從中瓜分了三十萬兩運回豐城老家,卻記成了十萬兩。
嚴嵩有些擔憂︰“往年鹽務的賬都是咱們跟朝廷四六分。咱們佔四,朝廷佔六。怎麼今年改成了四成半對五成半?”
鄢懋卿答︰“嚴師,咱們的人在東南抗倭著實辛苦。學生覺得應該好好貼補下他們。”
“橫豎胡宗憲、羅龍文剿滅了徐海,立下大功。與汪直的談判也十分順利,平定倭患指日可待。咱們多拿半成無傷大雅。”
嚴世蕃道︰“明面上給朝廷的那一百八十萬兩,不要全都交接給戶部太倉。”
“先扣出五十萬兩給我們工部,作修繕三大殿之用。”
鄢懋卿沒有立即答應,而是用詢問的眼光望向嚴嵩。
嚴嵩沒說話,算是默認。
鄢懋卿這才開口︰“是,小閣老。”
嚴嵩叮囑鄢懋卿︰“你們在外面切不可恃功而驕,凡事要有度,不要做的太過火。”
“徐階那群人,烏眼雞一樣盯著咱們呢。”
鄢懋卿忙不迭的點頭︰“閣老教訓的是。”
其實嚴嵩對于管束手下黨羽有些力不從心。這些人如今全都身居高位、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他們官越做越大,心越來越貪。
嚴嵩怎麼管得過來,管得住?
嚴嵩甚至猜出,鄢懋卿呈上的這份收支有貓膩。但他要用人,有些時候對黨羽的小把戲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嚴嵩道︰“好了,你們去吃酒宴吧。我上了年紀愛清淨,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
“酒宴罷,讓羅龍文來書房見我。這一番他著實給咱們長了臉。”
且說吃完了酒宴後,林十三回了北城福壽街新宅。
不多時,那位鹽商會首張鈺皓遞帖子求見。
林十三在客廳見了他。
張鈺皓笑道︰“听聞林傳奉家養了一只獅子貓,名曰‘兔兒’。您對它頗為寵愛。初次進府,小人沒什麼好孝敬您的。”
說完張鈺皓拍了拍手。
四名他帶來的隨從搬進來一個箱子。
張鈺皓做了個“請”的手勢。
林十三掀開箱子蓋,里面竟是一個徑兩尺金澡盆。
林十三問︰“這是?”
張鈺皓答︰“這是小人孝敬給貴府‘兔兒’的澡盆。以純金打造,共耗黃金八百兩。”
林十三皺眉︰“張先生給我送這麼貴重的禮物,怕是有求于我吧?”
張鈺皓笑道︰“小人听聞宮中御貓眉霜招婿。小人斗膽,向林傳奉討下這樁差事。由我們江南鹽商尋一只門當戶對的御貓佳婿。”
“也算我們江南鹽商向皇上盡一份孝心。”
林十三深知,有些錢可以收,有些錢不能收。
特別是商人的錢。商人送你一文,就要靠你賺回十文八文甚至更多。
林十三道︰“這金澡盆請收回去吧。太貴重,我不敢收。”
“西苑御貓洗澡用的是木盆。我家貓洗澡用金盆?傳出去我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張鈺皓連忙道︰“是我考慮不周。這樣吧,金澡盆已送給了您,是您家里的物件。我願用一萬兩銀子購回。”
說完張鈺皓從袖中拿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
林十三的本來是想拒絕的。可他發現銀票上還有一張字條。
林十三拿起字條一看,上面寫著︰“林老弟,幫幫他的忙。”署名是一個“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