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至今領導吵架都不會讓下屬看到。
林十三一進門,常青雲和嚴世蕃立馬停止了爭吵。
林十三又開啟了傳統藝能“納頭便拜”︰“下官拜見小閣老、常千戶。願二位恩公福壽綿長、萬事順心。”
嚴世蕃笑道︰“離過年還有四個月呢,這麼早就說起了過年話?”
常青雲問︰“我們何時成了你的恩公?”
林十三不含糊,“邦邦邦”磕了三個響頭︰“若無二位提攜,哪里有十三的今天。提攜之恩如再造父母,自然是恩公。”
嚴世蕃道︰“常大哥,你這屬下平日里一定極愛吃蜂蜜,說話甜得發 。”
常青雲卻道︰“他現在已調去了北鎮撫司,不算我的下屬。”
林十三抬起頭,一雙純真的大眼楮望向常青雲︰“一日上官,終身上官。在馴象所時,您對屬下的教誨讓屬下終生受用不盡。”
“我都想在家里給常千戶您立一塊長生牌位。日日上香,夜夜祈福。祈求老天保佑您順風順水又順心,福祿雙全到,前程似錦繡”
常青雲連忙道︰“打住,打住。你這馬屁拍的我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
嚴世蕃問︰“林十三,你去禮部當個主事怎麼樣?迎白鹿上仙入城那天,我便察覺你不進禮部當個成精的喜鵲真是屈才了。”
還別說,林十三真要去了禮部,祠祭司那些主事、員外全得回家抱孩子。
常青雲道︰“罷了。餓了,吃飯。林十三,今日這席宴可不是我請你的,而是你們小閣老賜下的。廚子也是嚴府來的。要謝你謝他。”
林十三道︰“下官來拜見二位恩公前,往貴府廚房里搬了兩壇子陳年女兒紅。是下官此番南行帶回,專門孝敬二位恩公的。”
禮多人不怪。
就送禮來說,常青雲不愛錢。他祖父常風臨死前給他留下了可觀的遺產。
嚴世蕃愛錢,但林十三那點錢若送上去,嚴世蕃根本看不進眼里。
帶點土特產送一送,既能表孝心,又能示忠心。是個不錯的選擇。
三人入了席。
這宴席有些奇怪。平日里嚴府請客,那都是山珍海味、水路八珍。
今日的菜品卻是炸金蟬、拔絲藕片、糖醋豚骨、軟炸大蝦之類。要麼是甜口,要麼是油炸,小孩最愛吃。
富貴人家開大席,這些都是小孩桌的菜品。
嚴世蕃笑道︰“常大哥,這些都是小時候常伯母愛給咱倆做的。我讓廚子原樣做,卻不知能不能做出伯母的味道。咱們湊合吃。”
嚴世蕃口中的“常伯母”是錦衣衛老掌櫃常風兒媳、前戶部侍郎常破奴正妻、常青雲生母,、內閣首輔李東陽之女李萍兒。
常青雲沒動筷子,直接動手抓起一枚炸金蟬,扔在嘴里“嘎吱嘎吱”倍兒香。
嚴世蕃拿起一枚軟炸大蝦,扒了皮,放進嘴里咀嚼。
自家人吃飯,無需外面的那些禮儀、規矩。
把大蝦咽下肚,嚴世蕃突然蹦出一句︰“林十三,別看你們常爺如今只是屁大點的馴象千戶。若不是先皇不明不白英年早逝,如今內閣首輔的位子應是他的。”
談及先皇駕崩這種敏感之事,林十三沒敢再拍馬屁附和。他默默起身為嚴世蕃和常青雲倒酒。
嚴世蕃又道︰“你們常千戶十二歲時已長隨先皇駕前,豹房的女人欽賜隨便睡。先皇南征,你們常千戶是南征討賊隨駕經歷官。那時候才十三歲。”
常青雲大手一揮︰“行了,別替我吹了。那都是過眼雲煙,就好像浮雲一樣。我如今就是個屁大點的馴象千戶。”
“你今日設宴不是為了拉攏林十三的嘛?倒是快些拉攏啊。”
嚴世蕃“噗嗤”笑出了聲︰“我說常大哥,能不能別當著後生的面揭我的底。”
“林十三,我听說你兒子今年四歲?”
林十三答︰“小閣老真是事無巨細,事事了然于心。”
嚴世蕃道︰“是這麼個事兒。我家管家嚴年有個孫女,跟你家孩子年齡般配。今年七歲。那女娃長得白白淨淨,長大一準是個美人。”
“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我保個大媒,讓你兒子和嚴年的孫女訂個娃娃親。等十年後孩子們都大了再完婚。”
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嚴府管家嚴年在京城的地位卻遠超七品。甚至二三品大員都要對他畢恭畢敬。
他憑借著嚴家權勢四處納賄,大做生意,說是累以巨富都不為過。
嚴世蕃保這大媒是給林十三臉呢,他不能不兜著。
雖說虎兒如今有個童養媳王小串。可那都是林十三做主安排的。
三歲看到老,王小串古靈精怪、小脾氣大的很。林十三早就擔心兒子長大後娶了她受一輩子欺負。
不如今後讓王小串當虎兒的義姐。橫豎王小串家里已經沒人了,不存在什麼悔婚不悔婚。
想到此,林十三納頭便拜︰“多謝小閣老,給犬子賜下這段良緣。”
嚴世蕃道︰“我跟閣老從未將嚴年當做僕人,而是將他當家人。你兒子跟我們嚴家的女娃定了娃娃親,咱們今後就是姻親家人。”
“一家人之間,不要動不動就磕頭。你又沒生個銅頭鐵腦袋,不怕磕頭磕出腦氣振來啊?”
林十三道︰“下官等吃完了飯就回去準備定親禮,一定盡林家之財力,絕不辱沒了嚴家的女娃。”
嚴世蕃感慨了一聲︰“咳,這幾日沒忙別的。光跑媒拉縴兒了。”
的確是。嚴世蕃先是準備讓幼子娶陸炳的女兒。又準備讓長子娶徐階的孫女。如今還定下一門娃娃親,讓林十三的兒子跟嚴年孫女訂娃娃親.
大明舉重王成了大明媒人王。
且說翌日,林十三剛來到北鎮撫司。孫越迎了上來︰“師父,少掌櫃找你呢。”
林十三連忙去了陸繹的值房。
陸繹開門見山︰“快入秋了,到了玩蟲的季節。林十三,我考考你這個玩寵高手。宣大出什麼好斗蟲啊?”
林十三侃侃而談︰“宣大一帶出大扁頭蟋、白須雙針蟋、短翅灶蟋。其中又以短翅灶蟋戰力最強。它的蟲軀有‘高、闊、厚’三個特點。”
“其六足粗長,須粗,交戰時靈活且牙硬。而短翅灶蟋中的極品,可為頭等蟲王品。”
“但話又說回來,極品短翅灶蟋十分罕見,可遇而不可求。”
陸繹伸出了大拇指︰“嗯,不愧是管著西苑寵事的傳奉官。這不是快入秋了嘛,我爹想給皇爺獻一只蟲王品的北蟲,怎麼樣,你去北邊走一趟?”
“我之前打听過,短翅灶蟋的極品在宣府出的多。你就去宣府吧。”
林十三一愣。他現在是錦衣衛的百戶,有閱兵部軍報的權限。兵部軍報說,最近一大股韃靼騎兵先入寇應州,破四十堡,又轉而在宣府以北徘徊,似有侵宣之意。
那地方如今不太平。
陸繹道︰“怎麼,不想去?”
林十三連忙道︰“尋好蟲獻皇爺,乃是屬下的本職之一。屬下願往。”
陸繹道︰“成。你回家交待交待,十日後出發。帶著你手下那三十多個新隸的袍澤一起去。”
林十三道︰“下官這就去準備捉蟲用的一應器具。”
陸繹揮了揮手。林十三轉身離開,剛要走出門檻,陸繹喊住了他︰“慢。”
林十三問︰“少掌櫃還有什麼吩咐?”
陸繹意味深長的說︰“吩咐談不上。咱錦衣衛以前的經歷官沈煉,如今在宣府保安州吧?”
陸繹的話讓林十三有些摸不著頭腦。少掌櫃這人從不說廢話。他所言必有所指。
可尋找極品短翅灶蟋,跟被貶保安州的沈煉有何關聯?
難道尋寵之事又跟朝廷大事扯上了關系?
不能夠啊?沈煉都被貶為農,在保安州刨地了。朝廷大事跟他扯不上啊。
永壽宮大殿內。
陸炳跪倒在嘉靖帝的面前。
嘉靖帝道︰“宣大巡按御史路楷的上奏你可知曉?”
陸炳答︰“臣已听說。路楷上奏蔚州妖人閻浩出入漠北,向韃靼泄露邊情。而閻浩竟拜沈煉為師,听從沈煉指揮”
嘉靖帝道︰“真是蹊蹺啊。沈煉寫了一封奏疏,托交好的內宦轉遞給朕,參嚴家的宣大總督楊順臨陣怯敵,坐失應州四十堡。”
“嚴家的宣大巡按又上奏疏,反參沈煉勾結妖人,里通賣國。”
“怪哉,難道朕有意要保的人,嚴家一定要殺之而後快?”
嘉靖帝一口一個“嚴家的總督”、“嚴家的巡按”,似對樹大根深,權勢燻天的嚴家起了不滿。
陸炳沉默。
嘉靖帝又道︰“朕是天子,要保一個人的命難道還要看臣下的臉色?”
陸炳道︰“臣已派了林十三前往宣府,捉斗蟲獻君父。臣會命他暗中徹查此事,捉捕閻浩,還沈煉一個清白。”
嘉靖帝不再說話。
呂芳在一旁道︰“閻浩是此事的關鍵。錦衣衛一定要將他握在手中。”
與此同時,兵部尚書楊博府邸。
楊博正在跟兒子楊俊民看著一張《九邊形勢圖》。
楊俊民如今只是個舉人,沒有官職。但他從小跟著父親耳聞目染,頗懂邊關軍事。
楊博破口大罵︰“楊順這宣大總督是怎麼當的?蠢豬!懦夫!當年武宗在應州取得大捷後,在應州廣建城堡。防御固若金湯!”
“此番韃靼入寇,楊順若率大同邊軍竭力救援,何至于坐失四十堡?”
“武宗在應州一戰打下的赫赫威名,全讓楊順這頭豬給敗光了!”
楊俊民連忙安慰︰“這番韃靼入寇的人數不多。應州雖敗,卻無關九邊大局。”
楊博道︰“老子苦心經營宣大防線這麼多年。朝廷卻派了一頭豬守宣大。怕就怕積小敗成大敗。”
“老子的心血付諸東流不要緊,宣大若被那頭豬經營成了紙糊的防線。大明是要亡國的!”
“庚戍之變時,俺答汗就是破宣大而長驅京城!”
這些年,宣大防線在嚴黨和疆臣黨之間來回易手。
先是嚴黨捧起來的仇鸞掌了宣大,那王八蛋直接導致了庚戌之變。
庚戌之變後,嘉靖帝把宣大交給了疆臣黨。楊博苦心經營,將宣大打造成了一條穩固的御虜防線。
但楊博調入京城,擔任兵部尚書後,嘉靖帝怕疆臣黨兵權太勝。要知道,當年武宗花了十幾年,好容易才從文官手中奪回兵權。
于是嘉靖帝耍起了帝王平衡術,把宣大交給了嚴黨的楊順。
楊博越說越生氣。楊俊民只能不斷地勸父親︰“爹,息怒啊!”
楊俊民話鋒一轉︰“不過,若姻伯王崇古能夠擔任宣大總督或宣府巡撫。宣大情勢斷不會如此。”
楊博卻道︰“只怕很難。你姻伯去年才升了寧夏按察使。今年再升巡撫、總督,不合疆臣升遷規矩。”
楊俊民給父親奉上了一杯茶︰“爹。朝廷如今哪里還講什麼規矩?去年這時節,胡宗憲才是個七品巡按而已。”
“花花轎子眾人抬,如今不一樣高升了浙直總督?”
“憑什麼嚴嵩的人能夠平步青雲。我們的人就只能按部就班?”
楊博頷首︰“道理是這個道理。但疆臣重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要栽咱們的蘿卜,就要拔了他們的蘿卜。”
楊俊民是個小諸葛,他道︰“兒听說沈煉最近寫了一封奏疏,托人轉交給皇爺,狠狠參了楊順一本。”
楊博眼前一亮。
一場邊疆斗法正在大明朝堂上醞釀。但林十三尚不知情。
狗瘠薄胡同老宅。
林十三將全家召集了起來。
林十三道︰“今日咱家有兩件大事。其一,過十日,我要去宣府捉斗蟲。”
碧雲有些擔憂︰“該不會又跟去江南尋白鹿一樣,九死一生吧?”
林十三勸慰妻子︰“別擔心。韃靼人又沒越過長城打到宣府地面。那邊是太平的。捉蟲而已,也不涉及什麼朝局。”
林有牛問︰“你這個傳奉官出京,豈不又要發一注橫財?”
林十三笑道︰“收收陋規程儀是肯定的。但北邊趕不上江南,定不及去江南辦差收的那麼多。”
林有牛道︰“那也成啊!隔三差五有出京的差事,就隔三差五有進項。對了,你說的第二件大事呢?”
林十三道︰“小閣老做媒。讓咱家虎兒跟嚴府管家嚴年的孫女結個娃娃親。”
林有牛听了喜不自勝︰“我听說過這位嚴管家,他家的銀子恐怕比那些二三品的大官兒還多一些呢。”
碧雲插話︰“前幾日戶部廣西清吏司郎中的夫人說,他夫君想外放做知府,走的就是嚴管家的門路。那位嚴管家可謂是手眼通天。”
林十三頷首︰“對。那位嚴管家稱得上有錢又有勢。咱們跟他家結娃娃親,好處多于壞處。只是.”
林十三俯下身,對王小串說︰“你長大後不能給虎兒做老婆了。今後你是我的義女,虎兒當你的干弟弟。”
王小串笑嘻嘻的說︰“我才不要給鼻涕蟲當老婆吶!”
林十三笑道︰“好,好。今後你是姐姐,要照應弟弟。拿出個當姐姐的樣來,千萬別再領著他四處亂淘氣了。”
王小串點點了頭︰“好,我听爹爹的。”
林十三吩咐碧雲︰“定親禮一定要準備頂好的。你按兩千,哦不,三千兩的數額采買。另外還要準備一個豬頭,給保大媒的小閣老送去。”
給媒人送豬頭是京城的婚俗。
碧雲道︰“你放心就是。”
林十三道︰“結親的事,得在我出京之前辦妥貼。橫豎還有十天。”
碧雲問︰“那結親宴是不是要大辦?把跟咱家有過交往的官員都請來?”
林十三卻道︰“這事兒我得問問親家伯嚴管家。最好還是要低調行事。”
王小串笑道︰“我這不可以吃鼻涕蟲的喜席啦?小串最愛吃席啦!”
說完了這兩件大事,林十三拎著一壇子酒,前往怡紅樓看他的玩寵師父張伯。
如今林十三高升了北鎮撫司百戶。有些事兒劉守有無需再瞞著他。
劉守有告知了林十三一個大秘密︰你的師父,怡紅樓老醉貓張伯,乃是我北鎮撫司的暗魚。
進得怡紅樓,鶯鶯燕燕把林十三圍了起來。
“哎呦,這不是林老爺嘛?听客人說你如今在朝廷里紅得發紫吶!今兒怎麼得空來玩我們啦?”
“林老爺,去我房里吧。我新研習了幾套招式,保你欲仙欲死。”
“還是去我那兒。我可在山西大同坐過八年甕,重門迭戶,曲徑通幽。”
林十三笑道︰“諸位姐姐、妹妹,饒了我吧。我可不想跟我師父當連襟,壞了輩分啊!”
一個妖艷粉頭笑道︰“那有什麼的?我還有過父子爬我一張床的時候呢!”
林十三好容易推開了鶯鶯燕燕們,走進了張伯的房間。
張伯正在那兒喝酒呢。見到林十三,他叱罵道︰“小王八蛋,你沒良心啊。升了官就不來看師父我了。”
林十三將一壇子女兒紅放在桌上︰“這不是來了嘛,張百戶。”
張伯一愣,隨後笑道︰“喝酒喝傻了?還是來我這兒之前跟樓里的姑娘睡過,血氣入了腦?什麼張百戶?”
林十三收斂笑容︰“張宏德,前吏部尚書張彩之子。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以暗魚身份潛伏怡紅樓四十六年。”
張伯放下了手中酒杯︰“哦?司里的上官跟你說了我的身份?”
林十三笑道︰“師父,听說過大隱隱于朝,中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沒听說過隱于煙花柳地當龜公的。”
張伯冷哼一聲︰“你懂什麼。煙花柳地魚龍混雜,男人們在床笫間瀉了火後又什麼都說,是搜集情報的好地方。”
林十三道︰“師父教訓的事。哦對了,陸都督讓我去宣府捉短翅灶蟲。”
張伯眉頭輕挑︰“宣府?”
(《白鹿記》終,開啟新卷《捉蟲記》。今晚十二點前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