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的師爺徐渭正在京中上下打點,希望大人物們將林十三派往東南,見證白鹿“祥瑞現世”。
林十三這邊也不是天天閑著無事。始終是皇帝傳奉官,隔三差五得給皇帝貢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這日,林十三領著胖徒弟孫越來到永定河邊。
正是初夏時節,永定河邊坐滿了釣魚的人。無論貧富貴賤,皆是人手一根桿,一條線,一個雞毛漂,一個鐵鉤。
魚兒上不上鉤,不看你的身份、地位、財富,只看技巧和運氣。
到了河邊,擎起魚竿,有錢沒錢,有權沒權,皆是釣友,眾生平等。
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可以為了幾根秘制蚯蚓跟種田的、扒糞的千恩萬謝。
飽讀詩書的秀才、舉人、觀政進士可以虛心向目不識丁的窮棒子討教打窩之法。
孫越問︰“師父,今兒來永定河邊做什麼?這邊的人比魚恐怕還多一些。”
“你若想釣魚,我有個新找的好釣地。那地方沒幾個人曉得。鯽魚都有半斤往上。鯉魚十幾斤都很常見。”
林十三卻道︰“今兒來這兒是為找個人,給咱皇爺獻個寶。”
說完林十三沿著岸邊,邊走邊搜尋。走了大約小半個時辰,他終于找到了要找的人。
林十三走了過去︰“敢問老人家,可是南城詠鵝坊驢耳朵街大痔瘡胡同的吳瘸腿兒吳老伯?”
老人頷首︰“是啊,我就是吳瘸腿兒。”
林十三表明了來意︰“晚輩林十三。听說您會熬魚油做燈。今日特來求購。我願意出大價錢。”
說完林十三掏出了一枚十兩的銀錁子︰“吳老伯,這是定錢。”
吳瘸腿兒見到這麼多銀子兩眼放光。不過他沒有急著接過銀子。而是實話實說︰“我家里的魚燈油用完七八天了。你想買,得看今日的運氣。”
“定錢我是不敢收的。萬一運氣不好,十天八個月我也給不了你貨。”
林十三最喜歡打听奇聞軼事。他問︰“吳老伯請給晚輩說說,熬制魚燈油為何要看運氣?”
“若是缺魚,我跟旁人買一些便是了啊。”
吳瘸腿兒反問︰“你說永定河的鯉魚是什麼色的?”
林十三答︰“灰白發黃。如果個頭超過了十斤,鱗片甚至呈現金黃色。”
吳瘸腿兒道︰“灰白發黃或金黃色的鯉魚,熬不了魚燈油。”
“只有渾身發黑的十斤大鯉魚才能熬制燈油。”
林十三皺眉︰“啊?都曉得渾身發黑的鯉魚是在河底吃淤泥、贓物長大的。土腥味兒重還不干淨。”
“那樣的鯉魚釣上來,大部分人都會扔掉。”
吳瘸腿兒頷首︰“沒錯。因為渾黑鯉魚不能吃,扔了又可惜。我的老祖才想試試用它熬油點燈用。”
“你還別說,它熬出的油點燈無色無味兒,能使。”
皇宮中的油燈大部分用的是芝麻油。魚燈油與芝麻油相比,其實並沒有多少優點。
說白了這玩意兒就是窮人的一種窮照明方式。
但這世上,少見便是稀奇,稀奇便是貴重。
魚燈油不常見,很稀奇。宮廷傳奉官的本職就是將稀奇古怪的玩意兒貢給皇帝,讓皇帝看個新鮮。
林十三將那枚銀錁子硬塞到吳瘸腿兒的手中︰“銀子您只管先收下便是。”
吳瘸腿兒這個窮老漢很善良,他道︰“有這十兩銀子,你都能買十升頂好的菜籽油了。何苦買魚燈油?”
“魚燈油雖說不腥不臭。可點上它遠不及菜籽油亮堂。”
林十三笑道︰“我為的不是亮堂,而是為的稀奇。我家老爺子就喜歡稀奇玩意兒。”
林十三並未向吳瘸腿兒亮明自己的官家身份,他怕嚇著老人家。
吳瘸腿兒道︰“明白了。你是有錢人吃飽了撐的。唉,這人啊,的確不能吃太飽。”
“瞧我這張嘴。我嘴笨不會說話,你別在意。”
林十三道︰“無妨無妨。您說的很有道理。我們這些人啊,就是吃太飽撐得。”
孫越在一旁道︰“老爺子,您這窩料夠別致的啊!”
有錢人的窩料都是用五谷粉泡酒,更奢侈的還要拌上胡椒粉、甦木粉。
要知道,胡椒甦木在大明是僅次于金銀銅的硬通貨。朝廷財政最緊張時,甚至會拿胡椒甦木折抵官員俸祿。
次一等的窩料則是麥粉。
再一次一等是麩糠。
吳瘸腿兒的窩料罐子里,裝的則是一顆顆翠綠翠綠的羊屎蛋子。
林十三敏而好學,他問︰“吳老伯,您這窩料怎麼是羊屎蛋啊?有何妙處?”
吳瘸腿兒苦笑一聲︰“沒什麼妙處。純粹就是窮。不舍得用麩糠當窩料。”
林十三跟孫越席地而坐,看著吳瘸腿兒釣魚。
初夏的天兒不冷不熱,舒服的很。林十三叼著一根狗尾巴草,以手做枕翹著二郎腿,慵懶而又安逸。
孫越則拿出一塊肉脯,大口咀嚼著。
吳瘸腿兒甩在河里的雞毛漂猛然沉底。他一提桿︰“中了!”
林十三眼前一亮︰“什麼魚?個頭如何?”
吳瘸腿兒溜了幾下魚︰“唉,三兩的大板鯽。不是鯉魚。”
說完他猛一收桿。果然是只大板鯽。
林十三幫忙摘下大板鯽,扔進了魚簍里。
吳瘸腿兒抓起一把羊屎蛋,打了窩。又把一個羊屎蛋掛在魚鉤上拋了下去。
孫越在一旁道︰“師父,您以前不是教過高忠高公公臭磚頭和牛糞饅頭兩種打窩法子嘛?”
“咱們馴象所那幫好釣魚的弟兄,最近魚口不好。我看他們快墮入釣魚的魔道了!昨日他們竟在一塊聊起用人屎打窩。還說什麼要捏成三分軟七分硬。”
林十三皺眉︰“這幫人還真是墮入魔道了。髒不髒啊!”
吳瘸腿兒在一旁道︰“我釣魚這麼多年有個心得。魚口不好,你就算用人參炖鴨子打窩也是白搭。”
“魚口若好,你掛一塊人屎撅頭魚照樣吃。”
林十三連連頷首︰“要不說您是老釣家子嘛?說的一點都對。”
正說著話,吳瘸腿兒的雞毛漂又沉底了。他一提桿,桿子瞬間彎成了一張弓。
林十三驚呼︰“大魚!大魚!”
吳瘸腿兒屏氣凝神,雙手緊緊握著魚竿,兩條腿咬定青山不放松,用力溜著大魚。
一直溜了能有一刻,大魚終于力竭,吳瘸腿兒將其拉到岸邊,伸手摳住了魚鰓,拎上了岸。
林十三定楮一看,只見這是一條十斤左右的大鯉魚,通體渾黑。正是那種土腥味兒沖腦袋,無法入嘴但可以做魚燈油的渾黑鯉。
林十三笑道︰“妙啊!吳老伯,這下可以做魚燈油了吧?”
吳瘸腿兒道︰“能做了。咱們不釣了,走,去我家。”
林十三師徒跟著吳瘸腿兒來到了詠鵝坊驢耳朵街大痔瘡胡同的一個大雜院內。
吳瘸腿兒將二人讓進了自己的破屋里。他拿起一柄刀,把那條大鯉魚橫腹拋開,取出內髒。
隨後他架起木柴,在木柴上擺上五張瓦片,瓦片與瓦片堆迭。
他將大鯉魚放到了瓦片上,以大火烘烤。
不多時,大鯉魚的口中流出一滴一滴的黑色之物。那便是魚燈油。
吳瘸腿兒又用一個破瓦罐放在魚嘴下面接油。
烤了大約半個時辰,瓦罐已盛了一大灘的魚燈油。
大鯉魚已被榨干,林十三拿起瓦罐︰“吳老伯,多謝了。”
吳瘸腿兒道︰“是我該謝你們,給了我十兩銀子。這是我一年的吃穿用度啊。”
林十三師徒離開了大痔瘡胡同。
回到西苑後,林十三將那一瓦罐魚燈油交到了司禮監,由司禮監轉呈永壽宮內的嘉靖帝。
當日夜里。
嘉靖帝在青紗帷帳內打坐。
突然間他問了一聲︰“燈油怎麼暗了?也沒了油香。”
呂芳答︰“皇爺果然仙道大成,對身邊事體察入微。燈油不是平日用的芝麻油。而是林十三貢上來的魚油。”
嘉靖帝有些好奇︰“魚油?”
呂芳答︰“正是。據林十三說,這魚燈油乃是百斤大鯉魚所制。有一股草木清新之氣。聞之清心靜氣,望之養目漲神。”
嘉靖帝嗅了嗅,說道︰“嗯,果然有一股子草木清新之氣。”
其實魚燈油無色無味兒。只能說嘉靖帝吃的太飽,別人隨便一說,他鼻子就出了問題。
片刻後,嘉靖帝夸了一句︰“這林十三的確很會辦事。怪不得你、嚴世蕃、陸炳皆在朕面前對他贊不絕口。”
呂芳見嘉靖帝心情不錯。他趁機說道︰“皇爺,浙江巡撫衙門遞上來的奏疏說舟山島有白鹿降世。”
“老奴建議,讓林十三前往舟山,尋找白鹿祥瑞。”
徐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說動了大明的內相。
嘉靖帝道︰“嚴世蕃今日也建議朕,派林十三前往東南尋白鹿。”
“陸炳前日亦跟朕提過,白鹿祥瑞千年一見,不派人前往尋訪著實可惜。”
“那便派林十三前往吧。”
江南第一才子徐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說動了閹、嚴、陸三家幫忙在嘉靖帝耳邊說情。
呂芳拱手︰“臣這就去給林十三傳聖上口諭。”
福壽街,林府。
一家人正圍坐著吃晚飯。
碧雲道︰“瑞福錢莊的存票到期了。德通號那邊的利錢更高,我打算把咱家銀子存到德通號。”
林十三提醒︰“佔小便宜小心吃大虧啊。你說的那家德通號可靠嘛?”
碧雲答︰“蒲州人開的。你說可靠不可靠?那邊的底,我早就跟幾位交好的誥命打听的一清二楚。”
林十三恍然大悟︰“有蒲州人的背景啊。那成,萬分可靠。”
虎兒已經三歲,最近飯量見長。碧雲給他喂青菜,他大口咀嚼著,像一個吃草的小肥兔子一般。
六歲的王小串更是不挑食。大蒸餃一口一個。
林十三笑道︰“小串,吃蒸餃得蘸醋。”
魅娘又端上來一盆海蜇湯。初夏吃這東西最解暑。
林十三問︰“海蜇?哪兒來的?”
碧雲答︰“西苑虎城王大使有個干兄弟在天津衛當水師千戶。他差人送來的。”
現而今給林家送禮的人絡繹不絕。不過那些人吃了年初的虧,只送土特產聯絡感情,絕不再送真金白銀。
海蜇湯酸鮮爽滑,口感絕佳。一家人“呲溜呲溜”大飽口福。
突然春哥兒跑進了飯廳︰“老爺,司禮監呂公公來了。”
林十三起身︰“啊,舅舅來了。我去迎接。”
飯廳門口傳來一個聲音︰“自家人,迎什麼迎。”
說完呂芳大步走進了飯廳。碧雲等連忙起身給他行禮。
呂芳道︰“沒有外人,虛禮免了。今日我是來蹭飯的。來吧,給我添一雙碗筷。”
碧雲連忙給呂芳擺好了碗筷。
呂芳毫不客氣,坐下直接給自己盛了一大碗海蜇湯,“ ”吃了個干淨。
吃完呂芳突然想起了什麼︰“這海蜇該不是拿泔水捕的吧?”
林十三尷尬一笑︰“哪兒能吶。我哪兒敢回回給您吃泔水。”
呂芳吩咐碧雲︰“你們別站著。坐下吃。”
林十三心忖︰內相日理萬機。來我這兒恐怕不止是為了一頓飯。
果然如此。
飯罷,呂芳道︰“十三,去你的書房說話。”
林十三頷首,與呂芳進了書房。
呂芳開始給林十三畫大餅︰“十三啊,你可知道做傳奉官最大的妙處是什麼嘛?”
林十三答︰“安逸。”
呂芳道︰“錯。那只是妙處之一,卻不是最大的妙處。”
“傳奉官最大的妙處是出京尋貢物。”
“因是皇帝近臣,地方官員無不要盡心巴結。”
“出京一趟,譬如說去江南再折返回京。不說什麼敲詐勒索、貪污納賄。只說收收陋規銀子、程儀饋贈,至少也得有萬把兩銀子落袋。”
“沿途之中,地方官會盡心接待。吃的是珍饈玉食,喝的是瓊漿玉露,睡得是青春佳人。”
林十三試探著問︰“您老該不會是讓我去東南尋白鹿吧?”
呂芳皺眉︰“你這小猴崽子真是精明。我剛起了個話頭,你就猜到了話尾。”
林十三諂笑道︰“這麼好的差事,還是留給旁人吧。我還是想留在京城,好好伺候皇上,孝敬舅舅您。”
呂芳一眼看穿了林十三的心思︰“你是怕東南鬧倭患,有凶險。所以你不願去。”
林十三並不否認︰“外甥只是想過沒有風險的日子。”
呂芳搖頭︰“可惜。這是皇爺的旨意!傳皇爺口諭!”
林十三連忙跪倒︰“臣林十三跪听聖諭。”
呂芳正色道︰“皇爺口諭,命林十三為欽差,前往東南尋白鹿祥瑞。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