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六月初六。
林十三在西苑太液池旁席地而坐,一群內宦圍坐在他身旁。
他在馴象所當堂貼校尉時,整天能閑出屁來。如今做了皇家傳奉官,沒差事的時候亦能閑出屁來。
閑暇時,他便跟內宦們圍坐擺龍門陣、侃大山。
由于林十三見多識廣,肚子里全是故事,西苑的內宦們當下最大的消遣就是听林十三吹牛打屁。
林十三磕了兩枚西瓜子,又喝了口杏仁茶潤了潤嗓子。
一個十幾歲的小宦有些急不可耐︰“十三爺,今兒給我們講什麼故事啊?”
林十三侃侃而談︰“今天的故事跟土匪有關。遼東雖是大明國土,卻是化外之地。當地土匪多。”
“土匪綁了肉票,不著急打,不著急殺,不著急要錢。他們會脫了褲子”
小宦急切的問︰“土匪脫褲子做什麼?”
一個年長些的老宦笑道︰“小崽子這你就不懂啦。他們綁的肉票一定是個女人。脫了褲子好跟女人睡覺啊!”
一眾宦官紛紛不懂裝懂︰“對對對!”“沒錯沒錯!”
林十三卻道︰“錯啦!土匪脫了褲子不是為了睡女人,而是為了跳進河里捉一條鯉魚。”
“土匪捉到鯉魚後,會蒸好裝盤,給肉票吃。肉票怎麼吃這條魚,關系到生死。”
“肉票先朝著魚肋下筷子,土匪會打他一頓,把他放了。”
“肉票先朝著魚肚子下筷子,土匪會好吃好喝養著他。”
“肉票若先掀開魚鰓蓋子,吃完鰓肉就不再動魚。土匪會趕緊將他送回家,還要搭上一些野山雞、榛蘑之類的山珍當賠禮。”
一眾宦官大惑不解︰“這是什麼道理?”
林十三道︰“想知道嘛?”
一眾宦官齊齊點頭。
林十三笑道︰“想知道,得先辦完差。今兒要割鹿茸取鹿血,給永壽宮那邊送過去。走,去鹿房。”
林十三若活在後世寫文章為生,一準是個斷章高手。
眾人來到鹿房。
陳矩迎了上來︰“十三爺,東西已經準備好了。”
林十三已在西苑混了小半年。仗著有“舅舅”呂芳、錦衣掌櫃陸炳、嚴黨三座大靠山,西苑的內宦如今人人尊稱他一聲“十三爺”。
陳矩給林十三準備好了取鹿茸的一應物什。
林十三先拿出一根長竹管。這竹管中空光滑筆直,比得上林十三愛妾小芸的腿。
他將長竹管放在嘴里吹了吹,確定里面沒有塞異物。
隨後他拿起一枚後面裹著布團的鐵針,將鐵針放進竹管里。這鐵針是用曼陀羅花汁泡過的,射在鹿身上,鹿立馬會麻痹昏迷,倒地不起。
林十三端起竹管,用眼楮搜尋哪頭公鹿今日比較倒霉。
一只體型壯碩、鹿茸如山一般的公鹿引起了林十三的注意。
林十三深吸一口氣,一吹竹管。鐵針不偏不倚,正中那公鹿。
公鹿中針後左搖右晃,走了沒幾步轟然倒地。
林十三上前,用一根麻繩狠狠拴住了公鹿的鹿茸根部。這是為了防止一會兒它血流不止而死。
陳矩端來了一個鐵盆,鐵盆已經倒了兩斤酒。
林十三拿過一柄鐵鋸,他問陳矩︰“剛才用火烤過了嘛?”
陳矩答︰“烤過了。”
林十三頷首,拿著鐵鋸開始鋸割鹿茸。陳矩則端著鐵盆,從鹿茸的斷口處接鹿血。
不多時,一對兒兩斤大鹿茸和大半斤鹿血便取好了。
林十三又抓起兩把草木灰,仔細涂抹在鹿茸斷口處。這是為了給鹿止血。
止血完畢,差事算是辦完了。過半個時辰公鹿會醒過來。
要說鹿茸和鹿血那可是大補之物。
鹿血必須兌酒,不然用不了兩刻便會腐敗發臭。
鹿血酒是男人的壯身聖品。奈何貢到永壽宮丹房是用作煉丹,實在是暴殄天物。
林十三毫不客氣,拿起一個酒杯從鐵盆中舀了一杯鹿血酒,“沌沌沌”一飲而盡。
一名小宦很有眼力價,遞上一塊白毛巾。
林十三拿白毛巾一擦嘴︰“啊,我驗過了啊。這鹿血酒干淨無毒。可以獻給皇爺煉丹用。”
皇爺怕被刺殺,怕被投毒。那我林十三試下有沒有毒豈不是很合理?
就憑這理由,林十三這小半年蹭了得有十幾斤鹿血酒。而且還是最新鮮冒著熱乎氣兒的那種。
他的確很受用。經常白天在西苑蹭了鹿血酒,上半夜在正妻碧雲臥房,下半夜去小妾小芸臥房。
陳矩道︰“得 。我這就把鹿血、鹿茸送到丹房去。”
林十三伸了下懶腰︰“困了。找個地方睡個午覺。”
內宦們卻不干了。
小內宦道︰“十三爺,那土匪、肉票和鯉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眾宦附和︰“十三爺,講故事講一半兒是傷天害理!要遭報應的!”
“沒錯啊十三爺。我听說愛說半拉子話的人,生個孩子沒屁眼。”
林十三笑罵道︰“去你的吧。你才生個孩子沒屁眼呢。”
那宦官笑道︰“不勞十三爺費心。我們就生不出孩子來沒那個金剛鑽,怎麼攬生孩子的瓷器活兒?”
林十三不再賣關子︰“罷了,告訴你們吧。古聖賢說的好,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小雞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土匪綁票多少年,早就摸索出了各種秘法竅門。”
“肉票從鯉魚肋處下筷子的,一準是個窮棒子。因為鯉魚肋處看著肥厚,其實這地方刺兒又多,肉質又柴。先吃這兒的,恐怕八輩子都沒吃過魚。”
“這種窮肉票養著也是白費糧食。不如打一頓趁早讓他滾蛋。”
“肉票從鯉魚肚下筷子的。說明家里過的不錯,能常常吃魚。曉得鯉魚肚肥嫩少刺兒還香,沒有土腥味兒。綁這樣的肉票往往能訛出不少錢財。”
“這種富肉票得像祖宗一樣好好供起來,坐等其家人來送錢。”
“至于肉票只吃魚鰓肉的.往往都是家中大貴之人。一般來說,這種人吃了魚鰓肉,就會把整條魚賞給下人吃。”
“土匪也不是傻子。他們綁票是為了賺錢,盡量不玩命。綁了大貴之人往往會惹上麻煩。”
“故他們會及時將大貴之人送走。再搭上禮物賠禮。”
林十三說的吐沫星子飛揚,內宦們听得如痴如醉。
小內宦道︰“啊呀。原來如此。想不到當土匪都能當出這麼大學問來。”
林十三頷首︰“這是自然。人生處處是學問嘛。罷了,我得找個地方眯一會兒。等睡醒我再跟你們擺龍門陣。”
林十三在西苑安逸的像條狗。
跟他一樣安逸的。還有兩個人——兩個戴罪被關押之人。
兩人中年長的五十三歲,名叫俞大猷。
年輕的二十八歲,名叫戚繼光。
台州一戰,明軍大敗。統兵的戚繼光、俞大猷難辭其咎。朝廷下了旨意,著南京錦衣衛將二人抓捕,關押在巡撫衙門大牢。
其實,兵敗並不是戚、俞二人的鍋。
倭寇在台州登陸後,這老哥倆被胡宗憲緊急調往台州,接手台州衛的指揮。
台州衛所軍羸弱不堪,打仗又沒腦子。
倭寇佯裝敗退,衛所軍瘋了一樣往前沖,想撿人頭混賞銀。戚、俞這兩位名義上的統將攔都攔不住。
沒有任何意外,輕敵冒進的台州衛所軍中了倭寇圈套,幾乎全軍覆沒.
胡宗憲最近一直在忙跟汪直私下接洽的事,無暇顧及被關押的戚、俞。
今日得空,他來了大牢,想探望下兩位愛將。
看牢的牢大使迎了出來︰“下官見過撫台老爺。”
胡宗憲問︰“俞副總兵和戚參將如何了?”
牢大使答︰“啊,俞副總兵正在打錦衣衛呢。”
胡宗憲自來了東南後宵衣旰食,起的比雞早,睡得比雞晚。啊,當然是兩種雞。
勞累不堪的他听錯了牢大使所說,一臉憤怒的神情︰“什麼?南京錦衣衛那群紈褲公子在打俞大猷?俞大猷是抗倭老英雄,豈能受此等屈辱?”
大明京師有六部、錦衣衛等衙。南京則有留守六部、南京錦衣衛等衙。
南京錦衣衛九成九都是沒被太祖爺誅族的開國功臣後裔。
這幫人空掛著錦衣衛的頭餃,平日里閑散慣了,在南京城內無事生非,逛勾欄、賞戲子、喝花酒、打群架當地官府無人敢管。
胡宗憲的確是听錯了。
牢大使連忙解釋︰“撫台,是俞副總兵在打錦衣衛。而非錦衣衛打俞副總兵。”
胡宗憲皺眉︰“那就更不得了!俞大猷如今是戴罪之身。毆打錦衣衛可比打敗仗罪名還大!”
“你們不攔著點?”
牢大使哭笑不得︰“撫台,您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他們誰也沒吃虧,他們是在切磋功夫呢。”
胡宗憲跟著牢大使來到了關押俞大猷的牢房。
所謂的“牢房”,其實是大牢旁邊一個單獨的四合院。
胡宗憲站在院門口,抬眼望見十幾個南京錦衣衛正圍在俞大猷身邊。
俞大猷的面前站著魏國公世子,南京錦衣衛千戶徐邦瑞。徐邦瑞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明顯挨了俞大猷不少揍。
俞大猷一個刺拳輕點在他的喉嚨上︰“記住,軍中拳技是殺人技,講究一擊必殺。不是你們打群架的三腳貓拳腳。”
“殺人技輕易出不得。若出,必分生死。”
徐邦瑞忙不迭的點頭︰“俞副帥的話弟兄們記下啦!”
徐邦瑞是徐達嫡系血脈。最欽佩馳騁沙場的老英雄。其余南京錦衣衛也是一樣。
用後世的話說,這幫人是俞大猷的小迷弟。
俞大猷被關押的這小半年,天天吃得好,睡得香。閑來無事就指點下錦衣衛紈褲們的拳腳。簡直不要太自在。
牢大使低聲道︰“撫台,這下您放心了吧?您還過去嘛?”
胡宗憲微微搖頭︰“不過去了。走,去看看戚繼光。他最近忙什麼呢?”
牢大使答︰“他讓南京錦衣衛的人弄來了不少炮啊、銃啊、地圖什麼的。天天鑽研。”
胡宗憲皺眉︰“南京錦衣衛的人給被看押的犯人送炮銃、地圖?他們不怕他轟開牢牆越獄啊。”
說完他在牢大使的引領下,來到了關押戚繼光的四合院。
負責看押戚繼光的,是開平王常遇春之後,懷遠侯世子,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常胤緒。
常胤緒有三大愛好。听昆曲、睡花魁、繪地圖。
戚繼光也是個愛鑽研地圖之人。此刻看押者與被看押者正坐在四合院的石桌邊,鑽研著一張《浙東要沖堪輿圖》
是非功過皆在人心中。其實江南的官員也好,南京錦衣衛也罷,心里都是明鏡一般。台州之敗,罪不在戚、俞,而在腐朽不堪的衛所軍制。
可是,要募兵建新軍又萬分敏感。胡宗憲認為時機還不成熟。
故他暫時也只能將希望寄托在招降海賊王汪直,以倭制倭上。
胡宗憲見俞大猷、戚繼光在“大牢”內過得蠻好,心中擔憂算是徹底放下。
他回到了書房。
一名親兵百戶給他上了茶。胡宗憲問︰“掐算時日,徐先生應該已經到京了吧?”
親兵百戶答︰“徐先生坐的是漕糧官船,應在昨日停靠通州碼頭。今日剛好到京。”
胡宗憲頷首。
他剛才提及的“徐先生”,乃是他的幕僚師爺,當世江南第一才子,徐渭徐文長。
胡宗憲派徐渭進京,是為了解救俞大猷、戚繼光,讓他二人脫罪重新領兵。
之前胡宗憲听說,林十三在西苑太液池邊“太上老君上身”,又用計引得金龜散仙現身。最終憑著這一套不太高明的“祥瑞現身”把戲,平息了沈煉事件的政潮。
胡宗憲大受啟發。
他制定了一個計劃。先找個漁民,謊稱舟山群島出現道家神物白鹿。
再派徐渭進京上下打點。目的是讓傳俸官林十三被派來江南尋找白鹿。
白鹿是虛無縹緲編出來的。自然尋不到。
但胡宗憲跟林十三是熟人啊。他知道林十三這人本性不壞。
他打算讓林十三扯個謊,就說在通曉浙東地形的俞大猷、戚繼光指點下,看到了白鹿,卻未捕獲。
像這種神物,“看到”二字足矣。目睹祥瑞降世本身就是大功。
這樣一來,林十三目睹白鹿祥瑞降世能立下大功。
俞大猷、戚繼光自然能夠沾光脫罪。
祥瑞降世之地是浙江巡撫的轄地,胡宗憲臉上也有光。
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
且說京師皇城西苑。
林十三睡得正香呢,一個人捏了下他的鼻子。
林十三罵了聲︰“做什麼?”
一睜眼,他看到“舅舅”呂芳正站在他的面前。
呂芳道︰“你小子如今快懶出蛆來了。”
林十三笑道︰“皇上聖明,天下太平。我在太平時節當個安逸慵懶官兒,的確是十世修來的福氣。”
“俗話說得好,寧做盛世蛆,不做亂世人嘛。”
呂芳罵道︰“你小子這張嘴跟抹了蜜一般。拍馬屁的最高境界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我看你已經在這境界里了。”
林十三問︰“舅舅尋外甥是有差事吩咐?”
呂芳道︰“嗯,有件事我要問你。我不是常常鬧積食嘛?頭一回吃你的生腌小清蝦,不但開胃,且讓我竄了一通,積食立好。”
“最近我積食又犯了。再吃生腌小清蝦,卻毫無竄稀之效。怎麼回事?”
林十三忍俊不禁,掩嘴輕笑。
呂芳怒道︰“你笑什麼?你整天把孝順二字掛在嘴邊。我真要你孝順了,你倒賣起了關子。”
林十三強行收斂笑容︰“舅舅,我若告訴你生腌小清蝦的妙法,您得先饒了我的罪過。”
呂芳道︰“成,成。我這憋得肚子都快炸了,只要你告訴我法子,有什麼罪過我都饒你。”
林十三湊到呂芳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呂芳听後頓時色變,大罵道︰“好你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誆我吃泔水蝦!我他娘揍死你!”
退燒了。37度來的。除了渾身無力沒別的毛病了。明天基本能恢復萬更。這一波各種流感太厲害了。大家盡量別去人多的地方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