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六,清晨。
林十三來到了皇城西安門前。呂芳派人給他傳話,今日是西苑養寵諸房核銷賬目的日子。
過一會兒,林十三要在一眾內宦面前正兒八經抖一抖官威。
剛過了玄津橋,他看到西安門前跪了幾十個文官,手中捧著奏疏高舉過頭。
林十三看到為首的文官很眼熟︰這不是當初胡宗憲他們出京,放話要參劾他們飛揚跋扈的那個二桿子御史麼?
為首的文官正是徐階的學生鄒應龍。
林十三繞過他們,來到守門的大漢將軍面前,出示了進出牙牌。
大漢將軍道︰“林總旗請進。”
大漢將軍亦屬于錦衣衛。故他稱呼林十三本衛官職,而非“林傳俸”。
林十三問︰“兄弟,外面跪著的那些六品、七品官兒是做什麼的?”
大漢將軍答︰“他們都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的言官,跪諫呢。說是要保咱錦衣衛的沈經歷。”
自孝宗時起,文官只要跟皇帝意見不合,就大搞什麼跪諫。說是“諫”,其實就是威逼皇帝就範。
像這樣幾十人規模的跪諫,只算是小場面。
大禮儀事件時,首輔楊廷和曾率京中正九品以上文官跪諫。
大明官制,在京正九品以上文官共有一千九百四十四位。那次跪諫有一千九百三十一位參與。
也正是從那次跪諫起,嘉靖帝與文官集團徹底撕破了臉皮。
不過眼前這場小規模跪諫,暫時跟林十三沒什麼關系。
林十三進了西苑,來到豹房大使值房。
養寵諸房的大使、副使、俸御、長隨等人,已經在值房門口恭候林十三多時了。
見林十三來了,他們一窩蜂似的圍住了他,紛紛拍馬屁︰“哎呀,今日核銷,要勞煩林傳俸了。”
“林傳俸今日春風拂面,想是又要走一步好運。”
“林傳俸精通養寵,是我們這些人的祖師爺。”
林十三咳嗽了一聲︰“好了諸位,咱們進值房辦公事吧。”
十六房一城一園的大使,將十八本核銷賬冊上交。
他們思忖︰我們已給足了林十三好處。今日核銷,也就是走個過場而已。
林十三仔仔細細翻閱了一個時辰的賬冊,就是不發話核銷。
百鳥房的胡大使有些發急︰“林傳俸,是否抓緊給我們核銷?”
林十三道︰“不成。”
眾宦傻眼了。不是走過場嘛?怎麼這廝拿上堂了?
林十三侃侃而談︰“其一,你們這些賬目本身就有問題。譬如說蟲房吧。去年購入一等下品蟹青一只入暖房。寫著用銀一百三十兩。實際在釣蚌街,這等蟹青一只才五十兩銀子。”
“銀兩數目根本對不上,如何核銷?”
“再有就是,寵物是分等、品的。賬目上寫著購入某某等品寵物一只。誰知道實際等品是什麼?得我過了目才能確定是否屬實。”
胡大使皺眉︰“林傳俸,去年的銀子我們已經花了。您不核銷舊賬,今年開春的銀子就撥不下來。哪日皇上心血來潮,要看看新寵,我們拿不出。豈不是要觸怒龍顏?”
林十三卻道︰“只要你們用銀數目、寵物品等對得起來,我自然會核銷。但我得按五排十,一樣一樣的核對。今日先拿著賬冊,去你們百鳥房核對。”
眾宦傻眼了,面面相覷︰這廝怎麼認真起來?難道拿了銀子還不辦事?我們送的禮已經不少了啊。
蟲房的曹大使故意試探︰“林傳俸,前幾日我送尊夫人的那只和田玉鐲,不知尊夫人帶著可還稱心?”
林十三道︰“賤內對那和田玉鐲贊不絕口。”
他話鋒一轉︰“不過,我要提醒諸位。你們給我送金玉首飾也好,送銀子也罷。那都是咱們的私交。”
“核銷賬目卻是公事。公是公,私是私。不可混為一談!”
眾宦就像是吞了蒼蠅一般︰臥焯!我們若不是為了公事,干什麼要給你送禮啊!好啊!你這廝是收了禮不認人!
林十三見眾宦陰沉著臉。他站起身︰“先去百鳥房核對。”
林十三離開豹房大使值房,前往百鳥房。一眾內宦無奈,只得跟著過去。
林十三先進了百鳥房的鳥籠堂。拿著賬冊仔細核對幾百個豢鳥的鳥籠。
胡大使卻沒跟著進去。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一名小宦出來傳話︰“林傳俸叫胡大使進去。”
一眾內宦紛紛對胡大使起哄架秧子︰“胡爺,咱們可都是西苑熬資歷泡出來的,可別在那燒火的新官兒面前丟了份兒啊!”
“對,精神點!”
胡大使一撩官袍下擺,撇著大嘴怒喝了一聲︰“焯!”
眾宦齊聲喝彩︰“好樣的!”
胡大使雄赳赳氣昂昂,進了鳥籠堂。
林十三一句話就讓他偃旗息鼓︰“我舅舅說,西苑百鳥房每年的用度最多,甚至超出了虎城。對嘛?”
“我舅舅”這三個字表明了林十三的態度︰老子是大明內相的外甥!別管我娘跟他有沒有血緣,他都是我的靠山!想在我跟前炸刺,先打量打量自己幾斤幾兩。
胡大使精神不起來了︰“啊,是,是。”
林十三道︰“你這賬目里的差錯也太大了些!你看,這里記著,購一等上品鷹嘴黃百靈一只,用銀二百四十兩。豢于丙字一百零七籠。”
“你自己看看,這丙字一百零七籠里,只是一只三等中品丹鳳頭百靈。市價最多五十兩。”
胡大使解釋道︰“想是.想是關錯了鳥籠。”
林十三道︰“關錯了鳥籠?那你把一等上品鷹嘴黃百靈給我找出來啊。鳥籠堂里有嘛?”
胡大使啞口無言。
林十三指了指旁邊的鳥籠︰“賬冊上記著,丙字一百零八籠里,豢著你們花一百五十五兩三錢銀子買的一只上品芙蓉金絲雀。銀子有零有整,好像你們購它時精打細算,講過價一般。”
“可這里關著的是一只白玉金絲雀。僅僅值銀三十兩而已!差大了。”
林十三又走到一個鳥籠前︰“這一只黑喉草雀倒是能對上號。可購銀數目不對。至多十兩銀子的一只草雀,你們怎麼報出來八十五兩的數目?差了七八倍!”
雖還未出正月,天還涼得很。胡大使的腦門上還是沁出了冷汗︰“這,這”
林十三道︰“你們百鳥房賬上去年的核銷總數是兩萬八千兩。依我看,至少差了兩萬兩!零頭都不知夠不夠。”
說完林十三將賬冊丟給了胡大使︰“我在這兒再賞一賞御鳥。你拿著賬冊,出去跟別的大使們說,若他們做賬如百鳥房一般,那干脆不要請我去核對了。趕緊重新如實做賬才是。”
胡大使垂頭喪氣的出了鳥籠堂。眾宦圍了上去︰“怎麼樣?”
胡大使哭喪著臉︰“咱們這回算是遇上行家了。還是個愛較真的行家。”
曹大使問︰“怎麼,他要做包龍圖?我焯他娘,要做包龍圖別收咱們的銀子啊!”
另一個副使說︰“我跟上司告他去。”
胡大使苦笑道︰“呵,找上司告他?咱們的頂頭上司是司禮監掌印。那是他親舅舅!找舅舅告外甥?活膩歪了?”
眾宦听了這話,個個眉頭緊蹙。
這正是,林十三弄權西苑,眾宦官如喪考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