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踩著碎冰穿過承天門時,檐角的鐵馬在晨光里叮咚作響。
昨夜的積雪被往來的靴底碾成冰碴,在青石板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碎銀。
他攥著禪位詔書的手心沁出薄汗,明黃綾緞上“武則天”三個字的朱印被體溫焐得發燙,恍若還帶著母親指腹的溫度。
太廟前的石獅子披著霜,鬃毛上的冰稜在朝陽里泛著冷光。
禮官捧著祭文的手微微發顫,宣讀到“嗣聖復立”時,李顯忽然听見身後傳來細碎的抽氣聲——張柬之鬢角的白發沾著雪粒,正望著太宗皇帝的神位老淚縱橫。
這位在荊州長史任上就敢直諫的老臣,此刻佝僂著背,像株被風雪壓彎的枯松。
“起駕。”李顯的聲音在空曠的太廟大殿里回蕩,驚飛了梁上棲息的寒雀。
他拾級而上時,玄色龍袍的下擺掃過冰涼的白玉台階,忽然想起十四歲那年,也是這樣的雪天,父親李治牽著他的手走進太廟。
那時父親的手掌寬厚溫暖,指著供奉的列祖列宗畫像說︰“每塊牌位後面,都站著無數百姓的期待。”
太後昨夜特旨,堅持不肯入李家太廟,只願以皇後身份伴在高宗身側。
“陛下,”婉兒捧著個紫檀木盒從偏殿走出,鬢邊的珍珠步搖隨著腳步輕晃,“這是太後讓奴婢轉交給您的。”
木盒打開的剎那,李顯的呼吸猛地頓住。
里面沒有金銀玉器,只有半塊發黑的窩頭,用粗麻紙小心地包著。
他認得這東西——那是房州大雪那年,韋氏分給村民最後一袋糙米後,自己啃了半個月的食物。
“太後說,”婉兒的聲音帶著哽咽,“她見過比這更難咽的觀音土。那時她就發誓,若有朝一日能重見天日,定要讓天下百姓再不受此苦。”
李顯的指尖撫過粗糙的窩頭表面,觸到里面摻著的沙礫。
他忽然想起昨夜母親枯瘦的手指抓住他時的力道,想起她渾濁眼楮里的銳利,想起禪位詔書上發暗的墨跡——原來那不是寫了一日兩日,而是寫了許多年,寫在無數個思念父親的深夜,寫在每一次批閱奏折到天明的清晨。
殿外傳來羽林衛整齊的腳步聲。
李多祚一身戎裝跪在丹墀下,雙手捧著枚虎頭令牌︰“陛下,臣請交還羽林衛統領之職。”
“為何?”李顯轉身時,龍袍的飄帶掃過燭台,火星濺落在青磚上,迅速熄滅。
“臣曾受太後大恩,”李多祚的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昨夜逼宮之舉,已是不忠不義。今太後禪位,臣無顏再掌禁軍。”
李顯望著跪在地上的將軍,想起母親說過的話︰“李多祚是條漢子,當年在涼州敢單騎闖敵營,這樣的人,要信他的忠,也要防他的勇。”
他彎腰扶起李多祚,將虎頭令牌重新塞回他手中︰“你不是逼宮,是在幫朕記著——這江山,是從刀光劍影里護下來的,容不得半分懈怠。”
李多祚猛地抬頭,看見皇帝眼中映著燭火,像兩簇跳動的火焰。
他忽然明白太後為何甘願禪位——這雙眼楮里,有和太宗皇帝一樣的堅定,有和高宗皇帝一樣的仁厚,更有在房州十四年磨礪出的堅韌。
“臣,遵旨!”他單膝跪地,甲冑踫撞的聲響在大殿里久久回蕩。
張柬之走上前,將一卷奏折呈到李顯面前︰“陛下,這是百官聯名上奏的新政十條,皆是民生要務。”
李顯展開奏折,目光落在“均田”“減稅”“興修水利”等字眼上。
墨跡新鮮,顯然是昨夜連夜擬就。他忽然想起母親常說的那句話︰“為官者,要把百姓的事刻在心里,而不是寫在紙上。”
“張相,”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殿內列祖列宗的牌位,“新政可以推行,但有一條——所有官員俸祿,自朕開始,削減三成,用于賑濟災民。”
滿殿皆驚。
桓彥範剛要開口勸諫,卻被張柬之用眼色制止。老臣望著年輕的皇帝,忽然想起武則天剛登基時,也是這樣力排眾議,將俸祿充作軍餉,氣得滿朝文武罵她牝雞司晨。
“陛下聖明!”張柬之率先跪倒在地,花白的胡須在青磚上蹭出細碎的聲響。
百官緊隨其後,山呼萬歲的聲音比昨夜更加響亮,震得殿梁上的積雪簌簌落下,在燭火中化作細小的水珠,像淚,又像雨。
李顯走出太廟時,日頭已經升高。
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聲響,陽光穿過雲層,在琉璃瓦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他看見宮牆外的朱雀大街上,百姓們正忙著清掃積雪,有孩童在雪地里追逐打鬧,笑聲清脆得像風鈴。
“去洛陽宮。”他對身後的內侍說。
鑾駕緩緩駛過大街,百姓們紛紛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李顯掀開轎簾,看見街邊酒肆的幌子在風中搖晃,布莊里掛著五顏六色的綢緞,糧鋪前排隊買米的百姓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
他忽然明白母親為何說“百姓不在乎皇帝姓李還是姓武”——他們在乎的,是酒肆有酒,布莊有布,糧鋪有米,是日子有盼頭,是未來有希望。
行至天津橋時,橋下的洛水已經解凍,冰塊順著水流緩緩漂動,像無數面破碎的鏡子。
“江山萬里,非一人之江山,乃萬民之江山。”
鑾駕繼續前行,車輪碾過橋面的石板,發出平穩的聲響。
李顯靠在車壁上,閉上眼楮,仿佛又看見母親站在萬象神宮的高台上,接受萬國朝賀。
那時她穿著天子冕旒,目光堅定,身後是萬里河山,身前是芸芸眾生。
自今日開始,李唐光復了!
再也沒有什麼大周了!
只有煌煌大唐!
街道上不少百姓都喜極而泣。
天下,又是那個天下了。
這一日,李顯登基,頒布了第一道旨意。
還都長安。
長安還是那個長安,是大唐最璀璨的明珠,是李唐的根基所在。
神都雖好,卻少了幾分肅殺之氣。
一切又好像,回到了原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