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殿的珍珠簾後,武則天緩緩坐回鳳榻。
錦被下的手緊緊攥著一枚赤金令牌,令牌上雕刻的“不良”二字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她望著簾外那道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嗤笑——李顯終究還是來了,帶著張柬之那群老骨頭,帶著十五年流放攢下的怨懟,卻不知這皇宮的每一寸地磚下,都埋著她的眼線。
“陛下,要不要傳不良人?”貼身女官婉兒跪在榻前,她袖口的銀釧硌著腕骨,那是三年前武則天親手賜的,釧內側刻著“掌宮禁密事”五個小字。
武則天掀開眼皮,渾濁的眼珠里忽然迸出銳光︰“急什麼?看看我這三兒子,敢提著劍闖長生殿,算不算有幾分李家血性?”
她抬手撫過鬢角的白發,指腹蹭過一枚玉簪。
簾外的李顯正被張柬之扶著站起,佩劍落地的脆響驚得殿角銅鶴輕顫。
他望著緊閉的珍珠簾,忽然听見身後傳來甲冑摩擦的輕響——五百羽林衛不知何時已按刀而立,靴底碾過地磚的聲響像春蠶啃食桑葉,細密得讓人頭皮發麻。
“殿下,速請陛下擬禪位詔書!”桓彥範上前一步,玄甲上的雪水順著甲片縫隙滴落,在金磚上積成小小的水窪。
他腰間的虎頭牌閃著寒光,那是武則天親授的羽林衛統領信物,此刻卻成了逼宮的利器。
李顯還沒開口,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整齊的腳步聲。
不同于羽林衛的沉猛,這腳步聲輕得像貓,卻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張柬之臉色驟變——他在荊州做長史時見過這種步伐,那是不良人特有的“躡影步”,三百步內可無聲無息取人首級。
“誰在外面?”張柬之按在腰間的魚袋猛地繃緊,袋里裝著調兵的銅符,此刻卻像塊烙鐵。
“不良人衛遂忠,奉陛下令,護駕!”
殿外傳來個沙啞的聲音,緊接著是甲葉輕響——三百名黑衣衛從殿柱後魚貫而出,玄色勁裝外罩著薄如蟬翼的軟甲,腰間佩著制式統一的橫刀,刀鞘上的銅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們的發髻都用黑布纏著,只露出雙精光四射的眼楮,齊刷刷盯著李顯帶來的羽林衛。
羽林衛的陣腳頓時亂了。敬暉握緊刀柄,指節泛白——他麾下的五百人雖都是百戰精兵,卻沒見過這種陣仗。
不良人個個身形精瘦,站在那里像柄柄藏在鞘中的刀,明明人數少了近半,氣勢卻壓得羽林衛抬不起頭。
“不良人?”李顯後退半步,撞在身後的龍紋柱上。他忽然想起在房州時,有個賣柴的老漢總在窗下徘徊,韋氏曾悄悄告訴他︰“那是宮里派來的人,看我們有沒有異動。”
原來那些年的柴米油鹽里,早浸滿了母親的眼線。
珍珠簾“唰”地被掀開,武則天拄著龍頭拐杖走了出來。
鳳袍下擺掃過地磚,金線繡的鳳凰仿佛活了過來,在燭火下振翅欲飛。
她停在李顯面前,拐杖重重頓在地上︰“李顯,你帶刀闖宮,可知按律當斬?”
李顯攥緊玉佩,指尖深深嵌進玉肉里︰“兒臣只知二張亂政,危及李唐社稷!”
“二張?”武則天忽然笑了,笑聲里帶著濃重的痰音,“他們不過是哀家養的寵物,你若早說不喜,哀家殺了便是,何至于鬧得刀兵相向?”
她轉頭看向張柬之,“張相,你在荊州時教過哀家一個道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如今這天下,是想姓李,還是想姓武?”
張柬之剛要開口,殿外忽然傳來喧嘩。
裴談連滾帶爬地闖進來,袍角沾滿血污︰“殿,殿下!禁軍來了!左羽林大將軍帶著三千鐵騎圍了紫微宮,說、說要護太子清君側!”
武則天的拐杖頓得更響了,她忽然提高聲音,“讓他進來!”
左羽林大將軍很快大步流星地走進來,玄甲上的雪水順著靴底淌成小水流。
他單膝跪地,甲冑撞地的聲響震得燭火搖晃︰“臣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李顯見到自己的人都被包圍了起來,一下子慌了神。
張柬之急忙站出來,穩定軍心。
“陛下,還請陛下,將這大唐江山,還給李唐吧。”
“復李唐?”武則天冷笑,“你可知這殿外三百步,埋了多少武家兒郎的尸骨?當年徐敬業反揚州,是武三思帶著家奴守在城門。”
“契丹人犯幽州,是武懿宗親赴前線。如今他們倒成了外人?”
她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婉兒連忙上前輕拍她的背,卻被她一把推開︰“李顯,你抬頭看看這長生殿的梁——那是你祖父太宗皇帝親手題的‘濟世安民’,你父親在匾下立過誓,要讓百姓不受饑寒。”
“你呢?在房州十四年,可見過餓殍遍野?”
李顯猛地抬頭,撞進母親渾濁卻銳利的眼楮里。
他想起房州大雪封山的那年,鄉鄰們煮觀音土充饑,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跪在他門前,求他給半塊窩頭。
那時他躲在門後發抖,是韋氏把最後一袋糙米分給了村民。
“兒臣見過。”他的聲音發顫,“兒臣也知道,百姓不在乎皇帝姓李還是姓武,只在乎能不能吃飽穿暖。”
“還算沒糊涂透頂。”武則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卷明黃的詔書,扔在李顯面前的地磚上,“這是禪位詔書,朕早就寫好了。”
李顯愣住了,張柬之也愣住了。
詔書的墨跡已經有些發暗,顯然寫了不止一日。
“你以為不良人和禁軍是來攔你的?”武則天喘著氣,聲音越來越低,“朕老了,夜里總夢見你父親。他問我,把李家的江山守好了嗎?”
她望著殿外漸亮的天色,“這天下,終究是你們李家的。朕守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歇了。”
她忽然抓住李顯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指節卻硬得像鐵︰“記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若你敢對不起百姓,就算在地下,哀家也饒不了你。”
李顯望著母親鬢邊的白發,忽然想起幼時她教他寫“民”字的模樣。
那時她的手還很溫暖,握著他的小手在沙盤上一筆一劃地寫,說︰“這字是百姓的脊梁,斷不得。”
“兒臣……遵旨。”他彎腰撿起詔書,指尖觸到冰涼的綾緞,忽然有淚砸在上面,暈開一小片墨跡。
張柬之帶領群臣跪倒在地,山呼萬歲的聲音震得殿梁嗡嗡作響。
不良人收起了刀,禁軍退出了宮牆,連殿外的風雪都停了。
武則天被婉兒扶回鳳榻,閉上眼時,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站在萬象神宮的高台上,接受萬國朝賀。
那時她穿著天子冕旒,以為能把這江山握一輩子。
可如今才明白乾武皇帝所說,這天下從不是誰的私產,不過是一代又一代人,接力著守護百姓的溫飽罷了。
李顯走出長生殿時,晨光正穿過紫微宮的飛檐,在雪地上灑下一片金輝。
他回頭望了眼那座宮殿,忽然覺得母親從未離開——她就像這宮牆里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早已和這天下融在了一起。
“去太廟。”他握緊手中的詔書,大步向前走去。身後的百官踩著未化的殘雪緊隨其後,靴底碾過冰碴的聲響,像一首遲到了十五年的序曲,在初升的朝陽里,緩緩奏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