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溫以緹緩緩抬起頭,眼簾輕掀間是一片清明的篤定。
殿內眾人見她這般模樣,原本懸著的心竟莫名安定下來。
是啊,她們再急也只是亂了陣腳。
可溫以緹不一樣,只要她在,再難的局面似乎都能尋到一線生機。
溫以緹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陳司記身上,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陳司記,你說的沒錯,明日的宮宴確實是個機會,但對我而言並不是。”
這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臉上滿是疑惑。
溫以緹沒理會眾人的詫異,繼續解釋︰“關于養濟院,我先前呈給陛下的章程,不過是初擬的版本。”
說著,她轉頭看向常芙,語氣帶著幾分吩咐︰“阿芙,把最終版拿給大家看看。”
常芙立刻點頭應下,轉身快步走到溫以緹先前坐的錦凳旁,伸手從凳側的暗屜里取出一份疊得整齊的卷宗。
這一幕讓眾人更懵了,竟還有最終版章程?
有這麼重要的東西,為何先前從未提及?
一個個疑惑的目光落在常芙身上,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了些。
常芙捧著卷宗走回來,剛要遞給溫以緹,卻被她抬手攔住︰“給陳司記,讓她先看。”
陳司記連忙接過,指尖捏著卷宗邊緣,小心翼翼地展開。
與此同時,溫以緹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里漸漸多了幾分冷意︰“這最終版章程,我原本打算等養濟院初步落地,官職品級、人員配置都定妥後,再補上後續的細則。可我沒料到,朝中那些人,連這點時間都不肯給我。”
她說這話時,眼神微微一凜,原本平和的氣場陡然變得凌厲起來,字里行間滿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想攔她的路,她偏偏要闖過去。
陳司記此刻正逐字逐句地看著卷宗,越看眼神越亮,越看越震驚。
她看過初版章程,後宮不少女官也都知曉內容,她們都清楚,溫以緹要籌備的絕非一個單純彰顯仁德的清水衙門。
這養濟院,是女官們跳出後宮枷鎖的契機,是能為自己掙得體面與實權的台階,更是大慶女子提升地位的關鍵一步。
一旦女子能在養濟院任職參政,哪怕只是管著民生瑣事,也足以斬斷“女子不得干政”的鎖鏈,證明女子亦有理事之才。
這意味著大慶女子的地位,將迎來前所未有的提升。
這並非異想天開,而是有跡可循。
早在大慶開國皇帝設立女官制度時,女子的地位便已較前朝高出一大截。
前朝女子出門必戴帷帽遮面的規矩沒了,那些摧殘女子身體的陋習更是被嚴令取締,違令者嚴懲不貸。
如今在大慶,唯有少數古板人家的未出閣姑娘,還會遵著舊例戴帷帽。
至于已成親的女子,盡可以卸下束縛,大大方方地,看遍這世間光景。
而養濟院,便是要讓女子走得更遠,不僅能看風景,更能追上男人的腳步。
陳司記捧著卷宗的手微微發顫,正熙帝先前公布的養濟院章程,她翻來覆去看過不下數十遍,每一條款都記在心里。
可眼下這份最終版,雖有部分內容與初版重合,核心處卻藏著翻天覆地的改動。
最關鍵的,便是養濟院對男性收容的限定。
初版章程里,養濟院是不分男女、收容所有困苦百姓的。
可最終版里明確寫著,除了那些傷殘老弱、實在活不下去的男性,其余成年男丁一概不接收。
取而代之的安排是,由養濟院為這些男丁對接官府差事,讓他們憑勞力換取生活物資—,而非直接發放銀錢。
這其中的考量,溫以緹早想得透徹。
如今這世道,沒有哪個百姓活得輕松,若官府專為鰥寡孤獨、老弱病殘安排差事發錢,其他辛苦謀生的百姓怎會甘心?
怕是有人會故意弄傷自己、偽裝成困苦模樣,只為混進這“安穩路”里討口飯吃。
溫以緹在甘州西北籌建養濟院時,早已見過太多這樣的亂象,是以才下定決心,在最終版里將普通男丁排除在外。
並非她性別歧視,而是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
一個健全的年輕女子,若沒了家族庇護,要麼被拐賣,要麼被強人擄走,想自立門戶活下去難如登天。
即便大慶有了女戶制度,女子謀生的路依舊狹窄。
可男人不一樣,哪怕斷了胳膊、瘸了腿,也總能尋到些活計混口飯吃。
她做的,不過是盡量填補這世道的漏洞,為女子多爭一分生存的余地。
至于只給物資不給銀錢,也是深思熟慮的結果。那些能讓官府接濟的男丁,雖沒到養濟院的收容標準,卻也是走投無路之人。給物資而非銀錢,既能讓他們活下去,又能避免引來其他百姓的非議。
就像村里、街上的人,見了乞丐雖未必給錢,卻多半會遞半個黑面素包子,只要不損及自身太多利益,人心底的善意總還在。
這法子,是溫以緹在西北時就打磨好的,只是當初呈給正熙帝的初版章程里,她故意沒寫。
她早有顧慮,章程若一次給得太完整,陛下見她做得輕易,難免會覺得“換個人也能行”,屆時她便沒了不可替代的價值。
如今看來,當初的留手竟是對的。
正熙帝直接公布了初版章程,讓朝中那些男官趁機鑽了空子,不僅挑出章程里的疏漏大做文章,更想徹底取代她,將養濟院的權力攥在手里。
溫以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冷冽的清明。
方才她已從常芙口中摸清了朝堂動向,那些男官圍繞養濟院擬定的衍生條例里,竟連半個字都沒提她這個最初的籌建者。
他們根本沒把養濟院的初衷放在眼里,也沒在意這是女子難得的參政機會,不過是把它當成了爭奪勢力、撈取官職的工具。
既然如此,她便沒什麼可退讓的了。
這養濟院,這為女子掙來的機會,她必須親手奪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