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默默點頭,心里明鏡似的,娘親向來是嘴硬心軟,這些話雖听著苛刻,卻句句在理。
可那股莫名的委屈還是像潮水般漫上來,堵得她鼻尖發酸。
爹娘總把“大戶人家”掛在嘴邊,說祖父、曾祖父都是做大官的。
可這“大官”是什麼模樣?巧娘從記事起就沒見過。
最早的記憶是昏昏沉沉的,肚子總空落落的,身上的衣裳永遠帶著洗不掉的補丁。
後來跟著家人搬到京城這處小院,才算有了安穩窩,卻也像被無形的牆圈了起來。
隔壁的孩子能在泥地里瘋跑打鬧,她卻要日日學那些拗口的禮數,認那些彎彎曲曲的字。
巷子里認識的嬸子大娘們,誰會端端正正行個萬福?
可她不敢違逆娘親,只能把疑問憋在心里。
床上的爹爹咳了兩聲,枯瘦的手擺了擺︰“哎,算了,孩子還小。你也別總把常家掛在嘴邊,風頭雖過了,謹慎些總是好的。”
娘親撇撇嘴,沒接話,轉身要去灶房,走到門口又猛地頓住,回頭望著爹爹,聲音里帶著急︰“你前幾日不是說,家里人回京快有消息了?趕緊想法子聯系聯系!咱們這樣熬到什麼時候是頭?你瞧這孩子,今日都暈了,真出了事怎麼辦?”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卻更顯急切,“家里那些老底、相識的人家,總該還有些情分吧?去求求他們,幾十兩銀子總能湊出來的,救救急也好啊。”
話音未落,她已匆匆掀簾去了灶房,粗布裙角掃過門檻時帶起一陣灰。
巧娘知道,娘親說這些時心里定是發虛的,可這日子實在太苦了,苦得讓人忍不住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爹爹在里屋沒作聲,只望著床頂那片泛黃的帳子出神。
因著流放的緣由他腿上的風濕一日重過一日,如今整條腿都腫得發亮,動一動就像有無數根針在扎。
他輕輕嘆了口氣,若再等不到消息,等不到家里人回京城的那天,這腿怕是真要廢了。
帳子外傳來巧娘輕輕的呼吸聲,他緩緩閉上眼,指節在被子上攥得發白。
灶房的油燈昏昏黃黃地亮起來時,娘親終于揚聲喚爹爹吃飯。
他在里屋僵坐了許久,直到听見動靜,才緩緩挪到桌邊,額角沁出層薄汗,想是方才動腿時又牽了痛。
“怎的?腿又疼得厲害了?”娘親端上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雜糧粥,見他臉色發白,不由得蹙眉,“先趁熱吃點,我再讓巧娘去尋王大夫來瞧瞧。”
爹爹搖搖頭,枯瘦的手指在桌沿上輕輕摩挲著,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這病,沒銀錢打底,哪里是能根治的?”
他忽然抬頭,目光里竟透出幾分往日沒有的清明。
娘親瞧著他這神情,愣了愣,像第一次認識眼前人似的,眼里浮起些微詫異。
“京里有戶人家,”爹爹緩緩道,“早年同咱們家老爺子交好,他家如今住的半處宅子,原是咱們家老宅改的。只是現在不能去求,這人情,得用在刀刃上。等家里其他人都回了京,一塊兒去登門,分量才夠。”
娘親手里的粗瓷碗“當啷”一聲磕在桌上,眼里的驚喜幾乎要溢出來︰“是誰家?你從前怎麼從沒提過?他家如今……家底還厚實嗎?”
“如今依舊是官宦之家,”爹爹頓了頓,像是在回憶什麼,“听說這幾年升得快,就是不知如今坐到什麼位置了。過幾日,讓巧娘去打听打听,她人小,旁人不會多心。”
娘親臉上的愁苦像被風吹散了似的,眼角眉梢都松快下來,連對一旁扒著粥碗的巧娘說話,聲音都軟了幾分︰“快吃,吃完了早些歇著,明日娘給你蒸個雞蛋吃。”
巧娘小口啜著粥,沒說話。油燈把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牆上。
爹爹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娘親手里的筷子無意識地撥弄著碗底的幾粒米,她自己卻沒動幾口。
粥是溫的,可誰心里都揣著事,那點暖意,竟沒怎麼捂熱肚子。
巧娘听不懂爹爹說的“大戶人家”究竟有多大排場,她只模模糊糊覺得,家里好像快要有錢了。
一想到銀錢,她就忍不住想起那個爺爺。
到時候一定要請他吃些好東西,那些她只在娘親念叨里听過的糕點、蜜餞,都要讓爺爺嘗嘗。
不對,還有爺爺交代的任務呢。
巧娘扒拉著碗里剩下的幾口粥,加快了速度。
得趕緊吃完,借著這盞昏黃的油燈,再把那本書仔細看看。
明日起,她就得替爺爺把這事辦妥了。
她心里揣著這點念想,連帶著碗底的粥都覺得香甜了些。
西北甘州,如今早已不復昔日邊地的蕭索,處處透著勃勃生機。
若是溫以緹此刻歸來,怕是要驚得合不攏嘴,這地方竟比記憶里更繁盛了許多。
兩國休戰,甘州的百姓最是得實惠。
瓦剌的商隊絡繹不絕地來此,駝鈴聲從早響到晚,皮毛、藥材堆成了山,換走一車車的他們所需要的物資。
再加上前幾年打下的底子,如今的甘州已是大慶朝數一數二的商貿重城,街上的車馬來往如梭,酒肆茶館里滿是南腔北調的客商。
就在這熱鬧里,一本寫給孩子的書突然在甘州火了。
說起來也奇,這本薄薄的兒童讀物能傳開,一來是朝廷隱隱有宣傳的意思,二來是由前知州溫大人創立的書局在賣,更重要的是,書里的故事實在好。
即便是不識字的百姓,听人念過幾段也連連點頭,說里面講的做人道理淺顯又實在,正適合講給娃娃听。
這股熱乎勁還沒過去,緊接著又有兩本書震動了整個甘州。
這回是醫書,其中一本《疫中救民方略集》,竟專寫當年甘州疫病之事。
百姓們原對醫書沒什麼興趣,可一听說講的是自家經歷過的那場劫難,但凡手頭寬裕些的,都想著買一本看看究竟。
等書拿到手里,翻到前面的署名頁,眾人都愣住了,上面竟列著好些女官的名字!
“溫晴?這不是溫大人當年身邊的那位宮女嗎?”
有人指著名字驚呼,養濟院的女官們更是心頭一跳,發現還有好幾位是她們相熟的女官。
甚至連王尚儀、魏尚食、莫尚寢這些名號都在其中。
“這知味居士是誰?竟敢給女子署名?”有人嘀咕,可不管這人是誰,這事對女官們來說總歸是樁大好事。
甘州養濟院的女官們立刻動了起來,走街串巷地幫著宣傳。
現任知州周華浦看在眼里,自是發現了端倪,卻半句沒攔,只當沒瞧見。
消息傳遍甘州後,養濟院的女官們私下里細細一琢磨,忽然回過味來,這“知味居士”,十有八九就是溫大人!
溫大人回京才一年多,竟悄無聲息地做了這麼大的事,不僅寫了書,還把她們這些女子的名字大大方方印在上面。
一時間,甘州養濟院的女官們個個心頭滾燙,連走路都挺直了腰桿。
日子久了,另一本書的內容也慢慢鑽進了人心。
這本《應急活法》起初沒像《疫中救民方略集》那樣勾著甘州百姓的好奇心,可買回去翻幾頁的人漸漸發現,書里記的那些法子,遇上磕踫、急病之類的要緊事時竟格外管用。
就連城里藥鋪的大夫們都捧著書翻來覆去地研究,時不時撫著胡須贊嘆︰“這法子簡單實用,尋常人家也學得會,真是救急的好東西!”
街頭巷尾漸漸傳開了︰“這知味居士真是大善人,兩本書都寫得實打實的好!”
眾人心里其實都明鏡似的,這兩本醫書的背後,分明都帶著那位大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