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的燈光將林家的餐廳照得通明,空氣中還彌漫著年夜飯的余香。這是甦婉婚後第一次在丈夫家過年,牆上的大紅剪紙和餐桌中央那條完整的魚骨都在訴說著這個傳統家庭的年味。
“媽,我來幫您吧。”晚飯後,看著婆婆一個人在廚房忙碌,甦婉放下筷子,客氣地站起身。她想象中的場景是婆婆會推辭,然後她們互相謙讓幾個回合,最後或許一起洗碗,或許婆婆堅持自己來——就像在自己娘家那樣。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婆婆王素英轉過頭,臉上綻開笑容︰“好啊,正好我腰不太舒服。”她利落地解下圍裙塞到甦婉手里,轉身就走出廚房,留下句︰“還有兩盆在餐廳桌上,麻煩你了。”
甦婉愣住了,手里拿著那條印著牡丹花的圍裙,看著廚房水槽里堆成小山的碗碟,又望向餐廳桌上那兩大盆油膩的餐具。客套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明遠,”她走到客廳,對正在看電視的丈夫低聲道,“你去幫媽洗碗吧,那麼多碗一個人洗太累了。”
林明遠頭也不抬︰“媽不是讓你洗嗎?她一年到頭辛苦,你就幫幫忙。”
這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破了甦婉對新婚生活的美好幻想。她站在客廳與廚房的交界處,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兩個世界的邊緣。
“我說了幫忙,沒說要全洗。”她的聲音依然柔和,但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要麼我們一起洗,要麼你自己去。”
林明遠終于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新婚妻子。三個月前婚禮上那個溫順羞怯的甦婉似乎變了個人,她的眼楮里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光芒。
最終,林明遠不情願地站起來︰“好吧好吧,我去洗。”
那晚,甦婉躺在床上難以入眠。水龍頭嘩嘩的聲音持續了近兩個小時,期間還夾雜著婆婆對兒子笨手笨腳的數落。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句客氣的幫忙變成了理所當然的責任,更不明白丈夫為何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
第二天清晨,甦婉被廚房的聲響吵醒。她走到門口,看見婆婆正在準備早餐,動作麻利而熟悉,仿佛那是她獨佔的領地。
“婉婉醒了?”王素英頭也不回,“冰箱里的餃子拿出來煮一下。”
甦婉打開冰箱,看到三袋不同的餃子,不知道該拿哪一袋︰“媽,是哪一袋?”
“哎呀,就最上面那袋,綠色的。”婆婆的語氣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煮餃子時,甦婉試圖找話題︰“媽,昨晚的年夜飯真豐盛,您手藝真好。”
“做了幾十年了,能不好嗎?”王素英擦著灶台,“明遠就愛吃我做的飯,外面的他都嫌不好吃。”
這話听起來平常,卻讓甦婉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她想起自己第一次為明遠做飯時,他確實評價道︰“不錯,但沒我媽做的好吃。”
早餐桌上,氣氛有些微妙。林明遠低頭吃餃子,父親林建國看著報紙,偶爾發出喝粥的聲音。王素英不停地給兒子夾菜,仿佛沒看見甦婉的空盤子。
“婉婉,今天初一來拜年的人多,你幫著收拾一下客廳。”吃完早飯,王素英自然地吩咐道。
整整一天,甦婉像個小工一樣被使喚來使喚去。擦桌子、洗水果、倒茶、收拾瓜子皮,而婆婆則坐在沙發上和來訪的親戚聊天,偶爾朝她投來審視的目光。
晚上,甦婉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對明遠說︰“你媽今天讓我干了好多活。”
“過年嘛,忙是正常的。”明遠刷著手機,心不在焉。
“但我感覺她像是在考驗我,或者...”甦婉斟酌著用詞,“給我下馬威。”
“你想多了,”明遠終于放下手機,摟住她,“媽就是那樣的性格,干活麻利,看不得別人閑著。我從小到大都這樣過來的。”
甦婉不再說話,但心里種下了一顆疑惑的種子。
正月初三,按照習俗是回娘家的日子。甦婉早早起床準備,卻看見婆婆一臉不高興。
“明遠說他今天公司有點事,去不了你家了。”王素英一邊和面一邊說。
甦婉愣住了︰“可是早就說好了今天回我家的啊。”
“公司的事重要還是回娘家重要?”婆婆的語氣強硬起來,“男人要以事業為重,這點道理你不懂?”
甦婉回到房間,立刻給明遠打電話。電話那頭的丈夫支支吾吾︰“媽說今天有幾個重要親戚要來,讓我在家等著。回你家的事,改天吧。”
那一刻,甦婉明白了什麼。她平靜地換好衣服,拎起包走出臥室︰“明遠不來,我自己回去。”
婆婆頓時愣住了,手中的面團掉在案板上︰“這像什麼話?新婚媳婦自己回娘家,別人還以為我們家對你不好呢!”
“那我該怎麼辦呢?媽。”甦婉故意用了敬稱,語氣卻冷得像冰。
最終,明遠還是被叫了回來,不情願地開車送甦婉回娘家。一路上,兩人幾乎沒有說話。
到了甦婉父母家,氣氛截然不同。甦母早已準備了一桌好菜,不等女兒伸手就推她去休息︰“路上累了吧,快坐下歇著,這兒不用你。”
吃飯時,王素英打來電話,明遠走到陽台接听。甦婉透過玻璃門,看見丈夫不斷點頭的樣子,心里泛起一陣涼意。
回家路上,明遠終于開口︰“媽有點不高興,說我們這麼早就走了。”
“所以呢?”甦婉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
“以後能不能多遷就媽一點?她年紀大了,觀念傳統。”
甦婉沒有回答。她想起母親悄悄對她說的話︰“在婆家要勤快,但也不能太好欺負。界限感很重要,不然一輩子受累。”
那時候她還不完全理解這話的分量,現在卻漸漸明白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甦婉嘗試用各種方式與婆婆相處。她買禮物,主動聊天,甚至在婆婆生日時精心準備了一場家庭聚會。但王素英總是若有若無地保持著距離,時而親切時而疏遠,讓甦婉摸不著頭腦。
轉折發生在一個周六的早晨。王素英突然說要來他們家看看。這是婚後婆婆第一次登門,甦婉緊張地準備了一上午。
門鈴響起,王素英拎著一袋水果站在門口。她仔細打量著兒子的新家,目光像審計員一樣掃過每個角落。
“這窗簾顏色太淺了,不耐髒。”這是她的第一句評價。
午餐時,甦婉做了四菜一湯。王素英每道菜都點評一番︰“紅燒肉火候不夠”,“青菜炒老了”,“湯太咸了”。
吃完飯,甦婉習慣性地開始收拾碗筷。讓她驚訝的是,婆婆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完全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媽,您坐著休息,我來洗。”甦婉客氣地說。
王素英果然就坐著不動了,轉而和兒子聊起家常。甦婉在廚房洗碗,听著客廳里的談笑聲,忽然有種錯覺——自己不是兒媳,而是佣人。
洗完碗,甦婉切了一盤水果端出來。王素英自然地接過,吃了幾片後突然說︰“婉婉,給我倒杯水吧。”
那一刻,甦婉清晰地感覺到了雙重標準的存在。在自己家,婆婆是客人,理所當然地被伺候;在婆家,她是兒媳,理應伺候別人。這條看不見的界限,被王素英把持得恰到好處。
晚上送走婆婆後,甦婉認真地對明遠說︰“我們需要談談你媽的問題。”
“又怎麼了?”明遠顯然不耐煩。
“今天她來我們家,我做飯洗碗伺候她,她一句客氣話都沒有。這正常嗎?”
明遠皺眉︰“那你想要她怎麼樣?幫你洗碗?她是長輩啊。”
“但在我家,我爸媽從來不會這樣。就算是你去,他們也不會讓你干活,更不會理所當然地使喚你。”
“每家習慣不同而已,”明遠試圖結束話題,“你別太敏感了。”
甦婉感到一陣無力。她意識到,問題不只在于婆婆,更在于丈夫對這種明顯不公平的視而不見。
幾天後,王素英突然打電話來,說腰疼犯了,讓甦婉去幫忙打掃衛生。明遠上班去了,甦婉只好獨自前往。
婆婆家的客廳里堆著不少紙箱,王素英指著說︰“這些是明遠以前的東西,你整理一下,有用的留著,沒用的扔了。”
甦婉打開一個箱子,里面全是明遠小時候的玩具、獎狀和照片。她拿起一本相冊,翻看起來。照片里的明遠從小男孩長成少年,身邊總是有母親的身影。在一張中學畢業照背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跡︰“我的兒子長大了,總有一天會有另一個女人取代我的位置。”
甦婉愣住了。她繼續翻看,發現幾乎每張照片背後都有類似的記錄。明遠第一次騎車︰“他不再需要我扶著了”;明遠考上大學︰“他離開了家,也離開了媽媽”;甚至在他們婚禮照片的背後,有一句︰“今天,我失去了我的兒子”。
甦婉感到一陣心酸。她突然明白了婆婆那種若即若離的態度背後的原因——那是一個母親害怕被取代的恐懼,是對兒子無限的佔有欲,是對闖入者的本能排斥。
王素英走進房間,看見甦婉手中的相冊,臉色頓時變了︰“誰讓你看這個的?”
“媽,我......”甦婉不知如何解釋。
婆婆一把奪過相冊抱在懷里,眼神復雜︰“這些都是我的記憶。”
“我理解,媽。”甦婉輕聲說,“明遠是您一手帶大的,他對您來說意味著一切。”
王素英愣住了,似乎沒料到兒媳會這麼說。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你愛我兒子嗎?”
“愛。”甦婉毫不猶豫。
“那你願意為他付出一切嗎?像母親愛孩子那樣?”婆婆追問,眼神犀利。
甦婉思考片刻,誠實回答︰“不一樣的愛。夫妻之愛是平等的,互相的。不是一方付出另一方接受。”
王素英似乎被這個回答觸動了。她緩緩坐下,撫摸著相冊封面︰“我為他付出了二十年。從他出生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圍著他轉。現在他突然屬于別人了,你知道嗎?”
這是婆婆第一次對甦婉敞開心扉。兩個女人坐在堆滿回憶的房間里,進行著遲來的對話。
“他不會屬于任何人,”甦婉小心選擇措辭,“他是您的兒子,也是我的丈夫。這兩種愛可以共存,不是嗎?”
王素英沒有回答,但甦婉看見她眼中閃動的淚光。
從那以後,婆媳關系有了微妙的變化。王素英不再刻意使喚甦婉,但也沒有變得親切。她們之間建立起一種互相觀察的平靜。
直到下一個春節的到來。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年夜飯後,王素英自然地開始收拾碗筷。這次甦婉沒有立即開口,而是觀察了一會兒。當她看見婆婆揉腰的動作時,才走過去︰“媽,我來幫您吧。”
令她驚訝的是,王素英搖搖頭︰“不用,你看電視去吧。”
“沒關系,兩個人快一點。”甦婉堅持。
婆婆看了她一眼,突然說︰“那你洗第一遍,我過水。”
這是一種妥協,也是一種認可。甦婉微笑著系上圍裙,開始洗碗。過程中,王素英偶爾指點她怎麼洗更省水,怎麼去油更干淨。這不再是命令與服從,而是傳授與學習。
明遠探頭進廚房,驚訝地發現母親和妻子正和諧地一起干活︰“需要我幫忙嗎?”
兩個女人同時轉頭,異口同聲︰“不用!”
然後她們相視一笑。那一刻,某種無形的界限被打破了,新的理解正在建立。
洗完碗,王素英泡了兩杯茶,遞給甦婉一杯︰“嘗嘗,明遠他爸生前最愛喝的。”
甦婉接過茶杯,感受著那份來之不易的溫暖。她明白,婆媳之間沒有絕對的平等,也沒有完美平衡,只有不斷調整的界限和互相的包容。
睡前,明遠摟著她說︰“今天你和媽相處得真好。”
甦婉微笑︰“因為我終于明白,她不是要一個佣人,也不是要一個競爭對手,她只是害怕被拋棄,被遺忘。”
“那你呢?你想要什麼?”明遠問。
“我只要我的位置——既不是客人也不是僕人,而是家庭的一員。你的妻子,她的兒媳,一個有自己邊界的人。”
明遠若有所思地點頭,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妻子的感受。
第二天,王素英悄悄把甦婉叫到一邊,遞給她一個小盒子︰“這是我婆婆傳給我的,現在給你。”
甦婉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只通透的玉鐲。她驚訝地抬頭︰“媽,這太貴重了。”
“拿著吧,”王素英語氣少見地柔和,“你是個明白事理的孩子。這個家,遲早要交到你手里。”
甦婉戴上玉鐲,大小正合適。她突然想起一年前那個尷尬的除夕夜,那個被堆成山的碗碟嚇到的自己。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在腦海中閃過,她明白了這就是成長——不是單方面的妥協,而是互相的適應和理解。
“謝謝媽。”她輕聲說,不僅是為禮物,更是為那份終于到來的認可。
王素英拍拍她的手︰“明年過年,你來主導年夜飯吧。我把我的拿手菜教給你。”
甦婉驚訝地看著婆婆,發現她眼中不再是戒備和審視,而是信任與期待。
“好,”她鄭重答應,“我一定好好學。”
窗外,新年的第一場雪悄然飄落,覆蓋了舊年的痕跡。屋內的兩個女人相視而笑,彼此間那道無形的界限在溫情中慢慢融化,如同雪花遇見溫暖的大地,化作滋潤新芽的春水。
甦婉知道,未來的路還很長,婆媳之間還會有摩擦和磨合。但重要的是,她們已經找到了彼此相處的方式——既不是主客分明,也不是模糊邊界,而是在尊重彼此的前提下,共同找到那個動態的平衡點。
生活就像那些需要清洗的碗碟,總有油污和殘留,但只要用心洗滌,總能重現光彩。而她與婆婆的關系,也在這場無聲的洗禮中,變得通透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