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陽光透過廚房紗窗,在李玉蘭花白的發絲上跳躍。她正仔細揉著面團,準備做女兒最愛吃的棗花糕。
手指在面團間穿梭,思緒卻飄向了遠方——再過半個月就是中秋,她盤算著趁團圓節把女兒的婚事定下來。
“媽,我回來啦!”陳曉芸清脆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二十三歲的姑娘像一陣風似的卷進廚房,從後面抱住母親,下巴擱在李玉蘭肩上,“做什麼好吃的呢?哇,棗花糕!”
李玉蘭笑著側過臉,蹭了蹭女兒的臉頰︰“就知道你饞。小劉呢?沒一起來?”
“他加班呢。”曉芸洗了手,捏起一塊紅棗塞進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媽,我跟你說個事,劉明他們家邀請我們中秋去他家過節。”
李玉蘭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中秋不是該在自家過嗎?我正想跟你商量,是不是該請他們家人來坐坐,談談你倆的事?”
曉芸頓時沒了笑容︰“又來了媽!不是說好了不著急嗎?”
灶台上的水壺突然尖叫起來,打破了母女間驟然緊張的氣氛。
李玉蘭第一次見到劉明,是在去年初夏。曉芸挽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進來,男孩手里拎著兩盒茶葉,笑得靦腆︰“阿姨好,我是劉明。”
那時李玉蘭是滿意的。劉明在科技公司做工程師,家境雖普通但為人踏實。餐桌上,他記得給每個人布菜,會細心地將魚刺挑出來才放到曉芸碗里。臨走時,他還悄悄把廚房里壞了的水龍頭修好了。
“媽,怎麼樣?”送走劉明後,曉芸迫不及待地問,眼楮亮晶晶的。
李玉蘭摸著女兒的頭︰“只要你喜歡,媽就喜歡。”
此後一年多,劉明成了家里的常客。他會陪李玉蘭逛菜市場,耐心听她講曉芸小時候的糗事;會在李玉蘭感冒時主動買藥送過來;甚至還在李玉蘭生日時,送了一條她多看了兩眼的絲巾。
所有這些細節,都讓李玉蘭覺得可以放心把女兒交出去。直到提起婚事。
八月的最後一個周末,李玉蘭終于忍不住了。晚飯後,她切了一盤西瓜端到客廳,狀似隨意地開口︰“曉芸,劉明,中秋快到了,我想著是不是該請你們父母見個面,商量商量後續的事?”
劉明手里的西瓜頓在半空,曉芸的笑容僵在臉上。
“阿姨,這個...我爸媽最近比較忙,可能...”劉明支吾著。
曉芸急忙接話︰“媽,我們都才工作不久,不著急結婚。”
李玉蘭放下水果刀,刀尖踫在玻璃盤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談了一年多了,也該有點打算了。又不是讓你們明天就結婚,先把事情定下來不好嗎?”
那晚劉明提前離開,曉芸第一次沒送他到樓下。
中秋前夕,李玉蘭獨自去了金店。在櫃台前徘徊許久,她選中一對鏤空雕花的金手鐲——曉芸出生時,鄰居趙阿姨就送過一對小小的銀手鐲,上面鈴鐺叮當作響。李玉蘭還記得女兒揮舞著小手,笑聲和鈴聲融在一起的場景。
“嫁女兒總要有點金器壓箱底。”店員包裝時笑著說。
李玉蘭摩挲著首飾盒,心里算著賬︰彩禮要個三萬六或者六萬六,圖個吉利,這些錢最後都會給曉芸帶回去。再加上自己準備的五萬積蓄和這對金鐲子,女兒在婆家也能有點底氣。
她甚至偷偷去看過新房小區,打听哪所小學更好——盡管曉芸總是笑她想得太遠。
中秋前一天,曉芸和劉明大吵一架。
“你為什麼就是不敢跟你爸媽提結婚的事?”曉芸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帶著哭腔。
劉明的回應低沉而模糊。接著是曉芸提高的聲調︰“我媽不就是想要個態度嗎?你們家連出面談談都不願意!”
門猛地被拉開,劉明臉色鐵青地走出來,對李玉蘭點點頭就離開了。曉芸撲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李玉蘭坐在床邊,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要不,算了吧?這麼不重視你的家庭...”
“媽你不懂!”曉芸突然坐起來,眼楮紅腫,“劉明他爸剛做了手術,家里經濟壓力大,他是怕談彩禮的事!他說等他年底升職加薪了再說婚事,有什麼錯?”
李玉蘭的心沉了下去︰“所以你們早就談過結婚的事,只是瞞著我?”
爭吵在那一刻爆發。曉芸指責母親物質、守舊;李玉蘭訴說自己的擔憂和真心。直到曉芸口不擇言地喊出︰“你就是想賣女兒!”
搪瓷碗從李玉蘭手中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瓷片四濺,如同她瞬間破碎的心。
“你給我走!”李玉蘭指著門口,聲音顫抖。
曉芸愣了片刻,似乎被自己的話嚇到,但還是抓起包沖了出去。
夜深沉得化不開。李玉蘭蹲在地上,一片片撿起碎瓷。手指被劃出血痕,她卻感覺不到疼——比起心里的傷口,這點痛算什麼?
她想起曉芸三歲時,跌跌撞撞撲進她懷里,舉著擦破的手心哭喊“媽媽吹吹”;想起曉芸七歲發燒,整夜趴在她背上不肯下來;想起曉芸十六歲第一次失戀,躲在被子里哭濕了枕頭;想起曉芸上大學離家時,偷偷在她箱子里塞滿愛吃的東西...
每一段記憶都變成一根針,扎在心上。她怎麼會賣女兒?她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她。
凌晨三點,李玉蘭從櫃子深處搬出相冊。曉芸百天的光頭照、幼兒園畢業典禮、初中領獎台上的笑臉、大學入學時的背影...手指撫過一張張照片,淚水模糊了視線。
第二天傍晚,曉芸回來了。她看見茶幾上攤開的相冊,腳步頓了頓。
李玉蘭拿起一張照片︰“這是你小學第一天。穿著粉色裙子,在校門口死死拽著我的衣角不肯進去。最後老師硬把你抱走了,你哭得撕心裂肺,我在圍牆外站了一上午。”
曉芸站在門口,低著頭。
“初中被男生欺負,我去找老師理論,你說我多管閑事,讓你丟臉了。”李玉蘭又拿起一張照片,聲音哽咽,“可是晚上你抱著枕頭來找我,說還是媽媽的被窩最安全。”
曉芸的肩膀開始顫抖。
“現在你長大了,覺得媽媽的保護是多余的了。”李玉蘭放下相冊,淚水滴在玻璃茶幾上,“我要彩禮,不是為了自己。三萬六也好,六萬六也罷,最後都會給你。我只是想讓男方家知道,娶我女兒要鄭重,要好好待她。要是他們連這點態度都沒有,媽怎麼放心把你交出去?”
長長的沉默後,曉芸慢慢走過來,跪坐在母親腳邊,把臉埋在她膝蓋上︰“媽,對不起...”
那個夜晚,母女倆擠在一張床上,像曉芸小時候那樣。
“劉明他爸爸年初做了心髒搭橋手術,花了十幾萬。”曉芸輕聲說,“他不是不想結婚,是怕你們要彩禮,他們家現在真的拿不出來。”
李玉蘭撫摸著女兒的頭發︰“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劉明自尊心強,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家的困難。他說等他年底升職加薪了,就能攢夠錢體面地求婚。”曉芸轉過身面對母親,“我也怕你看不起他...”
“傻孩子。”李玉蘭嘆氣,“人品比錢重要多了。可是曉芸,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事。他們家有困難可以直說,一起想辦法。這樣避而不談,反而讓人擔心。”
“我知道錯了。”曉芸往母親懷里靠了靠,“昨天劉明跟我聊了很多,他今天去找他爸媽談了。”
周末早晨,門鈴響起。李玉蘭打開門,看見劉明和他父母站在門外,手里提著禮物。
劉父親自解釋了家里的情況,態度誠懇︰“親家母,實在對不起。本該主動來拜訪的,是我這把老骨頭不爭氣,拖累了孩子們。”
李玉蘭連忙倒茶︰“身體要緊,錢的事好商量。”
“彩禮我們一定給,就是能不能寬限幾個月...”劉母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了。”李玉蘭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她走進臥室,拿出存折和金鐲子,“這五萬塊錢和我給曉芸準備的金器,就當是她們的啟動資金。你們身體不好,留著錢好好調養。”
劉明眼眶發紅︰“阿姨,這不行...”
“有什麼不行?”李玉蘭微笑,“我要的不是錢,是你們對曉芸的重視。今天你們能來,就已經說明了態度。”
婚期定在次年五月。兩家人常來常往,劉父的身體漸漸好轉。劉明果然在年底升了職,悄悄把五萬塊錢存回了李玉蘭的賬戶。
婚禮前夜,李玉蘭為女兒整理嫁妝。曉芸從背後抱住她︰“媽,謝謝你的理解。”
李玉蘭轉身,將一對金手鐲戴在女兒腕上︰“明天就從咱們家風光大嫁了。”
曉芸撫摸著鐲子上的雕花,突然發現內側刻著一行小字︰“芸之所歸,蘭之所願”。
“媽...”曉芸的眼淚落下來。
李玉蘭輕輕擦去女兒的淚水︰“婚姻就像這鐲子,圓圓滿滿才好。以後受了委屈,記得媽媽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次日婚禮上,當司儀請家長致辭時,李玉蘭只說了一句︰“我把女兒交給你們,不是因為彩禮多少,而是因為你們給了她應有的尊重。”
台下,劉家人鄭重點頭。
敬茶環節,曉芸和劉明雙雙跪在李玉蘭面前。茶水氤氳的熱氣中,李玉蘭看見女兒幸福的笑臉,忽然覺得一切曲折都值得。
她接過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苦澀回甘,正如生活本身。
婚禮結束後,李玉蘭獨自回到家中。夕陽西下,她在曉芸空蕩蕩的房間里坐了很久,最後拿起床頭那張母女合照。
照片背面,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媽媽,我永遠是你的小女兒。”
窗外,明月漸起,圓滿如盤。
日子一天天過去,曉芸和劉明的婚後生活甜蜜又安穩。不久後,曉芸驚喜地發現自己懷孕了。消息傳來,兩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李玉蘭更是忙前忙後,精心準備各種滋補的食物,細心照顧著女兒。
隨著肚子一天天變大,曉芸的行動也越來越不便。李玉蘭索性搬到女兒家,全心全意地照顧她。她每天變著花樣做飯,陪著曉芸去產檢,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小衣服、小被子。
孩子出生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當護士抱著粉嘟嘟的小嬰兒出來時,李玉蘭激動得熱淚盈眶。她輕輕接過孩子,仿佛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