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的陽光房是整座建築里最明亮的地方,陽光穿過玻璃頂棚,灑在彩色的泡沫地墊上,如同鋪開一片巨大的彩虹。沒有林妙妙的時候,這里就是一個小小的、喧鬧的樂園。積木城堡在孩子們手中拔地而起,橡皮泥捏出的奇形怪狀生物在“戰場”上奔跑,稚嫩的笑聲和爭執聲混雜在一起,是蓬勃生命最原始的喧騰。
然而,林妙妙的身影一旦出現在陽光房的門口,那喧鬧的、無拘無束的聲浪便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住,瞬間低了下去。一種奇異的緊繃感,如同水面迅速凝結的薄冰,悄然覆蓋了整個空間。孩子們的目光,帶著不易察覺的閃躲,偷偷瞄向那個穿著昂貴蓬蓬裙、頭上別著碩大蝴蝶結發卡的身影。
林妙妙下巴微揚,目光如同巡視領地的女王,精準地掃過每一張小小的面孔。她像一枚投入平靜湖水的石子,瞬間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暗流洶涌的漩渦。
“王子涵,”她的聲音清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過來,跟我還有李思思一起搭城堡。”被點名的王子涵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他剛剛還在合作搭積木的伙伴趙小虎。趙小虎茫然地看著他,手里還捏著一塊紅色的三角形屋頂。
林妙妙細長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帶著明顯的不悅“趙小虎搭得難看死了,笨手笨腳的,你別跟他玩了。”她上前一步,不由分說地拉住王子涵的胳膊,把他往旁邊一堆色彩鮮艷的軟積木那里拽。趙小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手里那塊被嫌棄的“難看”屋頂,小嘴癟了癟,眼圈迅速紅了。他茫然四顧,剛才還一起玩的小伙伴們,此刻都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或低下頭玩自己的手指,或湊到林妙妙新圈定的“城堡”旁邊。一種被無形牆壁隔開的孤獨感,沉甸甸地壓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積木城堡的游戲很快變了味道。它不再是天馬行空的創造,而成了林妙妙分配角色、制定規則、甚至決定誰有資格觸踫哪塊積木的權力場。她的小手指揮若定“這個藍色的只能我用!王子涵,你拿那個綠色的,對,放這里!李思思,你離遠點,別踫倒了!” 誰的動作稍慢,或者沒有完全遵從她的“旨意”,便會立刻遭到她清脆的、帶著審判意味的指責“哎呀,你怎麼這麼笨啊!都說了不是這樣放的!” 被指責的孩子,臉上會迅速漫上窘迫的紅暈,手腳更加無措。陽光依舊燦爛地照耀著,卻再也無法穿透這由一個小女孩無形中編織出的、名為“孤立”的冰冷蛛網。
沖突如同沉寂的火山,終有爆發的一刻。導火索是午休後分發的小熊餅干。保育員劉老師剛把餅干罐放在小桌子上,林妙妙便第一個沖過去,小手一扒拉,精準地挑走了罐子里形狀最完整、糖霜最多的兩塊小熊餅干。
“我要這兩塊!”她宣布,理所當然。
排在後面的一個小男孩,看著罐子里剩下的、形狀不那麼完美的餅干,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妙妙每次都拿最好的……”
這句話像針,刺破了林妙妙驕傲的氣球。她猛地轉過身,小臉因為憤怒而漲紅,蝴蝶結發卡都跟著顫動起來“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她尖利的聲音像警報,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環視四周,目光像淬了冰的小刀子,最終狠狠釘在那個小男孩身上,然後轉向所有或驚恐或茫然的孩子,用一種刻意拔高、帶著煽動性的語調喊道“你們听好了!誰也不許跟他玩!誰要是跟他玩,就是跟我作對!我也不理誰!” 她的小手用力指向那個幾乎要哭出來的小男孩,仿佛在宣判一道嚴厲的驅逐令。
陽光房里一片死寂。被點名的男孩孤立無援地站著,大顆的眼淚無聲地滾落。其他孩子噤若寒蟬,面面相覷,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不知所措。空氣中只剩下林妙妙因激動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她那條蓬蓬裙上亮片折射出的、冰冷刺眼的光芒。
風暴,終于不可避免地卷向了教室之外。
放學時分,幼兒園門口熙熙攘攘。趙小虎的媽媽拉著兒子的手,一眼就看到了兒子紅腫的眼楮和垂頭喪氣的模樣。幾句輕聲詢問後,這位母親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如炬,穿過人群,牢牢鎖定了被保姆牽著、依舊一副小公主派頭的林妙妙。
“林妙妙!”趙小虎媽媽的聲音不算大,卻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憤怒,清晰地穿透了人群的嘈雜,“又是你!你又欺負我們家小虎了是不是?”她幾步上前,居高臨下地瞪著那個小小的身影,“小小年紀,心思怎麼這麼毒?拉幫結派,孤立同學,誰教你的?你家大人就這麼教你的?”
這聲質問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其他幾位家長連日積壓的怨氣。王子涵的奶奶也擠了過來,指著林妙妙,聲音因為激動而發顫“就是她!天天指揮這個,孤立那個!我家涵涵在家哭了好幾回,說妙妙不讓他跟別人玩!這叫什麼事兒啊!”另一位爸爸臉色鐵青,想起自己孩子回家悶悶不樂的樣子,也忍不住低聲咒罵了一句“簡直是個小禍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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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責像冰雹般砸下。林妙妙被保姆下意識地護在身後,她那張總是揚著的小臉第一次有些發白。她緊緊抿著嘴唇,長長的睫毛急促地扇動著,倔強地不讓眼眶里的水汽凝結。她看著周圍一張張憤怒的、充滿厭惡的成年人的臉,看著那些被她“統治”過的小伙伴此刻躲在家長身後、投來的復雜目光——有害怕,有疏離,甚至隱隱有一絲……痛快?一種從未有過的、冰冷的茫然攫住了她。那些曾經讓她感到掌控一切、無比得意的“游戲”,此刻仿佛變成了無形的荊棘,緊緊纏繞著她小小的身體。保姆拉著她,幾乎是半拖半抱地,狼狽地逃離了這充滿敵意的包圍圈,留下身後一片壓抑的議論和指指點點。
林妙妙被暫時帶離了幼兒園幾天。那幾天,陽光房里的空氣仿佛都輕快了許多。積木城堡可以隨心所欲地搭建,哪怕歪歪扭扭也不會有人尖聲指責;彩色的橡皮泥可以自由地捏成任何想象中的怪物,不用擔心被嘲笑“難看”;分享小熊餅干時,孩子們會互相謙讓,挑走不那麼完美的也笑嘻嘻的。孩子們的笑聲恢復了最初的喧鬧和無拘,那片巨大的彩虹地墊上,似乎真的重新灑滿了純粹的陽光。
幾天後,林妙妙回來了。她依舊穿著漂亮的裙子,頭上的蝴蝶結依舊閃亮。但當她再次踏入陽光房時,氣氛微妙地凝滯了一瞬。孩子們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看她,眼神里不再是過去那種帶著畏懼的閃躲,而是一種平靜的、甚至有些疏離的打量。
林妙妙習慣性地走向那堆最漂亮的軟積木——那是她往日“城堡”的基石。她的小手習慣性地伸向最大的一塊藍色積木。然而,就在她指尖即將觸踫到時,旁邊一個正在搭火車軌道的男孩,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她,非常自然地伸手拿走了那塊藍色積木,塞進了他的軌道里。
林妙妙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愣了一下,目光轉向旁邊幾個正在玩過家家的女孩。她走過去,想加入她們分配好的“媽媽”或者“姐姐”的角色。然而,那幾個女孩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繼續專注地擺弄她們的小鍋小碗,低聲商量著“寶寶”該吃什麼,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一絲期待或緊張地等待她的“安排”或“命令”。
她站在色彩斑斕的地墊中央,穿著最耀眼的裙子,卻像一個誤入別人慶典的局外人。陽光透過玻璃頂棚,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映得她裙子上的亮片閃閃發光,卻無法驅散她周身彌漫開來的、越來越濃的困惑和一種……空蕩蕩的冷意。那些她曾經無比嫻熟、能輕易挑起紛爭或贏得服從的“心思”——挑撥離間的話語,威脅孤立的眼神,劃分陣營的小動作——此刻都失去了魔力,如同失效的魔法。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想重新找回那種掌控一切的熟悉感覺,但最終,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她只是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獨自走向了角落那個無人問津的小滑梯。
陽光房的喧鬧依舊,積木踫撞聲,橡皮泥的拍打聲,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聲,匯成一片生機勃勃的背景音。只有那個小小的滑梯上,穿著漂亮蓬蓬裙的身影,顯得格外安靜,也格外渺小。
她爬上去,又滑下來,一遍又一遍,機械地重復著。陽光將她小小的影子投在空蕩蕩的滑梯底部,那影子看起來,像一座無人朝拜的、孤獨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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