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又一次在挨打後給兒子李建軍打了電話,絮絮叨叨,聲音里摻著砂礫般的疲憊與委屈。電話那頭,李建軍沉默良久,只道“媽,我這就回去看看。”
李建軍在省城安家多年,兒子即將高考,事業也正處在關鍵期,可母親的哭訴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勒得他喘不過氣。他放下電話,買了次日最早一班回村的車票。
回到老屋,李建軍推開那扇沉甸甸的院門,父親李茂德正佝僂著腰在院子里轉圈。他穿著寬大的舊棉襖,褲腰松垮,用一根布帶勉強系著。李建軍心頭一熱,喊了一聲“爸!”李茂德渾濁的眼楮抬起來,茫然地在他臉上停留片刻,隨即咧開嘴,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小芬放學啦?快進屋,爺爺給你留了糖。”小芬是李建軍的女兒,李茂德的孫女。李建軍喉頭一哽,苦澀地咽下那句“我是建軍”。
屋子里,母親王秀英听見動靜,趕忙迎出來。她手里還沾著水,腰間的圍裙濕了一塊,看見兒子,眼圈瞬間紅了。她拉著李建軍的手,粗糙冰涼的觸感直抵心底。“建軍啊……”只喚了一聲名字,眼淚便撲簌簌滾落,砸在腳下的黃土地上,洇開深色的印記。“你爹他……昨夜又鬧了一宿,說窗戶外頭站著……站著老栓叔!”她聲音發顫,帶著無法驅散的驚悸。
王秀英口中的“老栓叔”,是村里死去多年的老光棍。李茂德患阿爾茨海默病三年,白天尚能安靜,到了夜里,便成了驚擾四鄰的魔障,更成了王秀英日夜相對的恐懼源頭。他不僅認不得相伴六十年的妻子,還總在深夜對著空蕩蕩的牆角或窗外,驚恐地指認那些早已不在人世的亡魂。王秀英每每被嚇得魂飛魄散,整夜整夜無法合眼。
“媽,別怕,我回來了,今晚我守著爹。”李建軍扶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心里沉甸甸的。王秀英只是搖頭,眼淚流得更凶“守?你守不住的……你大姐、二姐都試過,誰熬得過他那整宿整宿的鬧騰?他不要人守,他只要我……折磨我!”她枯瘦的手緊緊攥住兒子的衣袖,像是攥著最後一點指望,又像是徒勞的掙扎。
李建軍環顧這間住了幾十年的老屋,目光落在門後那把沉重的鐵鎖上。那是防備父親跑丟的最後一道枷鎖。父親李茂德一輩子沉默寡言,對母親缺乏溫存,卻也從未有過激烈的打罵。母親王秀英,自幼喪父,跟著寡母在村里艱難過活,嫁進李家後,更是受盡了婆婆——李建軍奶奶的刻薄刁難。李建軍記憶里,奶奶刻薄的面容清晰如昨。寒冬臘月,天未亮透,奶奶便冷著臉支使王秀英“懶骨頭,還不去河邊把衣裳洗了?等著我伺候你?”王秀英瑟縮著,不敢辯駁,默默抱著沉重的木盆走向河邊。冰水刺骨,她手上很快裂開一道道血口子。而父親李茂德,那個沉默的丈夫,總是蹲在灶房冰冷的牆角,悶頭抽煙,煙霧繚繞中,他低垂的頭顱如同凝固的石雕,對妻子所受的欺凌視而不見,听而不聞。甚至奶奶癱瘓在床的最後三年,端屎倒尿、擦身喂飯的,還是王秀英。李茂德依舊是沉默地蹲在牆角,只是抽煙的姿勢愈發佝僂,像背負著無形的重壓。王秀英曾對女兒們喃喃“你們爹……他就像個影子,看著熱鬧,挨不著,也暖不到人。”
日頭西斜,給老屋的土牆抹上一層昏黃。王秀英端著一碗熱好的牛奶,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在小板凳上發呆的李茂德。她半蹲下身,聲音放得極柔“茂德,喝點牛奶,暖暖身子。”李茂德渾濁的眼珠遲鈍地轉動了一下,目光落在碗上,又緩緩移到王秀英臉上。那眼神空洞得如同廢棄的枯井,沒有任何熟悉的溫情。突然,他手臂猛地一揮,動作帶著一種笨拙卻凶狠的決絕。“啪嚓!”瓷碗狠狠砸在地上,滾燙的牛奶四濺開來,在王秀英洗得發白的褲腳和旁邊的泥地上潑開一片狼藉的乳白。幾滴熱奶濺到王秀英的手背上,瞬間燙紅了一片。王秀英身體劇烈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沒有尖叫,只是觸電般縮回手,嘴唇死死抿著,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她默默起身,佝僂著背去拿牆角的掃帚和簸箕,肩膀垮塌著,承受著無形的重量。李建軍沖上前想扶住母親,王秀英卻輕輕拂開他的手,搖搖頭,低啞地說“不礙事,慣了……你爹他……心里苦。”她蹲下去,用那布滿裂口和老繭的手,仔細地將碎瓷片一片片撿起,指尖被碎瓷劃破,滲出細小的血珠,她也渾然不覺。
夜幕沉重地落下。李茂德被王秀英艱難地哄上了炕。屋里只點著一盞光線昏蒙的煤油燈,將人影拉扯得搖晃不定。李建軍坐在炕沿,看著母親打來熱水,擰了毛巾,動作已熟練到刻板。她解開李茂德的舊棉襖,露出嶙峋的胸膛和肩膀。昏黃的燈光下,李建軍的心猛地一揪——那瘦骨嶙峋的皮膚上,赫然交錯著幾塊新鮮的青紫淤痕,像丑陋的烙印,刺目地趴在松弛的皮肉上。旁邊還重疊著顏色深淺不一的舊傷。王秀英擰干溫熱的毛巾,輕輕敷在那些淤青上,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李茂德起初還算安靜,渾濁的眼楮茫然地瞪著屋頂 黑的房梁。王秀英一邊擦拭,一邊用極低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兒子听“他手重……褲帶系緊了松了,都是一拳過來……夜里起夜八九回,回回都像打仗……”話音未落,李茂德毫無預兆地突然煩躁起來,喉嚨里發出困獸般的“ ”聲,雙腿開始胡亂踢蹬。王秀英猝不及防,被一腳踹在胸口,“咚”的一聲悶響,她整個人向後踉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疼得她瞬間彎下了腰,臉皺成一團,倒抽著冷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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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李建軍驚怒交加,一步搶上前扶住母親,對著炕上暴躁扭動的父親吼道,“爸!你看清楚!這是媽!”李茂德的動作有瞬間的停滯,渾濁的眼楮在昏暗的燈光下費力地聚焦,看看暴怒的李建軍,又看看痛苦捂著胸口的王秀英,臉上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和驚懼。他縮了縮脖子,嘴唇囁嚅著,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壞人……都走開……我要我兒……我兒建軍啥時候回來?”這含混的呼喚像一把鈍刀,狠狠剮在李建軍心上,滿腔的怒火瞬間被澆滅,只剩下冰冷的無力感。他頹然松開了緊握的拳頭,將母親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屋外,死寂的村莊突然被一陣不成調的、嘶啞的歌聲撕裂——“東方紅,太陽升……”是李茂德在炕上扯著嗓子唱了起來,荒腔走板,帶著一種神經質的亢奮。村里的狗被這深夜的噪音驚動,此起彼伏地狂吠起來,遠遠近近,連成一片不安的聲浪,攪動著沉沉的夜幕。王秀英疲憊地閉上眼,蠟黃的臉上毫無波瀾,只有一種被耗盡了所有力氣的麻木。她低聲道“讓他唱吧,唱累了……總能消停一會兒。”李建軍坐在母親身邊,听著父親那喑啞扭曲的革命歌曲在寂靜的村莊上空飄蕩,狗吠聲如同應和,又如同控訴。他感到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荒謬,這聲音仿佛穿透了土牆,將幾十年的沉默、隱忍、無法言說的委屈,都赤裸裸地攤開在這寒涼的夜里。
不知過了多久,嘶啞的歌聲終于低下去,變成了模糊不清的囈語。李建軍強打精神守著,眼皮卻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恍惚中,他听見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詭異的清晰和驚恐“玉蘭!玉蘭!你看!你看門後頭……那不是……不是小栓他爹?他……他咋進來了?他朝你笑呢!朝你笑呢!”玉蘭是王秀英的閨名。王秀英猛地一哆嗦,眼楮驚恐地瞪大,身體下意識地向後縮,仿佛真的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死死抓住了李建軍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肉里。李建軍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叫嚇出一身冷汗,順著父親顫抖手指的方向望去——老舊的木門緊閉著,門後只有一片被煤油燈拉長的、搖晃的陰影,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可父親臉上那種真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卻比任何鬼影都更 人。
“沒有!爸!那兒啥也沒有!”李建軍提高聲音,試圖將父親從幻覺中拉回。李茂德卻置若罔聞,只是死死地盯著那片虛無的黑暗,身體篩糠般抖著,嘴里反復念叨著那些早已作古的村鄰名字。王秀英把頭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劇烈地聳動,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傳出來。李建軍伸手想攬住母親單薄的肩膀,卻在半空中停住了。這無形的恐懼和折磨,他連觸踫都覺得沉重。他想起母親說過,奶奶活著時,就愛裝神弄鬼,說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這陰森的“天賦”,竟在父親破碎的意識里,以如此猙獰的方式還魂了。
李建軍在老家熬過了心力交瘁的兩天兩夜,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父親的狂躁、夜半驚魂的囈語、母親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恐懼,像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著他的神經。省城那邊催他回去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兒子的學業,手頭緊要的項目,都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大姐二姐在電話里嘆氣,她們早已輪流陪護過,最終都敗下陣來,只留下更深的無奈“建軍,不是心狠,這長年累月的熬,誰也頂不住啊。媽……媽她大概就是這命。”
臨行前的清晨,天剛蒙蒙亮,空氣里凝著深秋的寒霜。王秀英默默地幫兒子收拾簡單的行李,動作遲緩。李建軍看著母親一夜之間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的側影,那佝僂的脊背仿佛再也無法挺直。他喉頭發緊,艱難地開口“媽,要不……咱請個人?哪怕白天來搭把手?”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這偏僻的鄉村,哪有什麼專業的護工?即便有,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又如何負擔得起?
王秀英的手頓了頓,沒有抬頭,只是更用力地將一件疊好的衣服塞進李建軍的背包里。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請誰?誰來伺候他這又打又罵、還盡說胡話的糟老頭子?”她終于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楮里沒有淚,只有一片枯槁的平靜,像燃盡的灰燼,“算了,熬著吧。他糊涂了,我不能糊涂。他認不得我,可……可我認得他。”她嘴角扯動了一下,像是想擠出一個笑,卻只牽出一個比哭更苦澀的弧度,“他打的是王秀英,罵的也是王秀英。可王秀英……還是他李茂德的婆姨。”這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重重砸在李建軍心上。他張了張嘴,所有勸慰的話都堵在喉嚨里,最終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院門落鎖時,那沉重的“ 噠”聲仿佛也鎖住了母親殘存的歲月。李建軍隔著冰冷的鐵門柵欄,最後看了一眼母親。她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院子里,單薄的身影嵌在破敗的老屋前,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凝固在深秋蕭瑟的背景中。父親在屋里又發出含混不清的嘟囔,王秀英身體習慣性地一顫,隨即認命般地轉過身,步履蹣跚地朝那發出聲響的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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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後,李建軍終于又擠出時間,帶著妻子風塵僕僕趕回村里。推開虛掩的院門,院子里靜悄悄的,彌漫著一股衰敗的氣息。他心頭一緊,快步走進屋內。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腳步釘在原地——父親李茂德蜷縮在炕角,蓋著厚厚的舊棉被,似乎陷入了昏睡,臉頰深陷,呼吸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起伏。母親王秀英則坐在炕沿,背對著門,手里端著一碗水,正用棉簽小心地沾濕父親干裂起皮的嘴唇。陽光從狹小的窗戶透進來,落在她花白的頭發和佝僂的背上,顯出異樣的安靜。李建軍心頭那根緊繃的弦驟然斷裂,幾個月來積壓的恐懼排山倒海般涌來。他幾步沖到炕邊,聲音發顫“媽!我爸他……”
王秀英聞聲,緩緩地轉過頭。看到兒子,她灰暗的眼楮里似乎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她放下碗,沒有回答兒子的問題,只是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指了指炕角昏睡的李茂德,又指了指自己身後那片被陽光斜照著的、空蕩蕩的地面。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奇異平靜“他快走了……這幾天,倒是不鬧了。昨兒個夜里醒過來一小會兒,就那麼看著我身後……”她頓了頓,干癟的嘴唇微微翕動,吐出的話讓李建軍渾身發冷,“他說,‘玉蘭,你身後……站了好多人啊。有栓他爹,有老七婆……還有……咱娘’。”王秀英渾濁的眼中沒有一絲波瀾,她甚至輕輕扯動了一下嘴角,那是一個疲憊到極處、看透一切的弧度,“你奶奶也在呢……在沖我笑。”她枯瘦的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手臂,那里,衣服下掩蓋著的,是幾十年間新舊疊加的傷痕,來自婆婆,也來自丈夫。她喃喃著,聲音低得如同夢囈“都來了……也好,也好。接他走……也省得他再受罪了。”她的目光越過兒子,投向虛空,仿佛真的看見了那些擁擠在光影里的、沉默的亡靈。
王秀英不再說話,重新拿起碗和棉簽,俯下身去,繼續那機械而輕柔的動作,沾濕丈夫枯槁的唇。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那是世間唯一重要的事。陽光移動著,將她花白的發絲染上一點微弱的金色,也將她俯身照料的側影,和她所指認的那片虛無的、擠滿了亡魂的空地,一同籠罩在一種奇異而蒼涼的寂靜里。李建軍僵立著,看著母親在寂靜中勞作,陽光里塵埃浮動,無聲無息。
李茂德是在當天夜里咽氣的。彌留之際,他似乎有過片刻奇異的清醒。渾濁的眼楮費力地睜開一條縫,目光在昏暗的煤油燈光下,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聚焦在守在一旁、形容枯槁的王秀英臉上。那眼神里,六十年的混沌風沙仿佛被某種力量短暫地拂去了一瞬,露出一絲極其微弱、難以辨認的微光。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幾下,發出微弱到幾乎听不見的氣流聲。王秀英下意識地將枯槁的耳朵湊近。
“……玉蘭……辛苦你了……”
聲音輕得像嘆息,隨即消散在沉寂的空氣里。王秀英的身體驟然僵住,仿佛被無形的閃電擊中,維持著那個俯身傾听的姿勢,凝固成了另一尊影子。過了很久,很久,一滴渾濁的淚,終于掙脫了深陷的眼眶,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滑落,砸在李茂德已然冰冷的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再無回響的痕跡。
光影劇烈地搖晃了一下。王秀英抬起顫抖的手,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合上了丈夫那雙終于不再映照出任何亡魂的眼楮。窗外,沉沉的夜色無邊無際,仿佛能吞噬一切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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