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建國把退休申請表放在人事科長的桌上時,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發抖。不是因為即將離開工作三十年的單位,而是因為表格右上角那個日期——2023年6月15日,他用紅色記號筆在台歷上圈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日子。
\"程廠長,真舍不得您走啊。\"人事科長遞過茶杯,熱氣在空調房里凝成白霧,\"您這一退,廠里技術問題都沒人拍板了。\"
程建國笑了笑,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作為這家小型國企的一把手,他習慣了被人依賴。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雙能精準判斷鋼材淬火溫度的手,在家里連遙控器都摸不著。
\"早晚的事。\"他抿了口茶,劣質茉莉花茶的香氣讓他想起年輕時在車間里喝的搪瓷缸茶,\"手續今天能辦完嗎?\"
走出廠大門時,夕陽正斜斜地照在門衛室玻璃上。程建國眯起眼,看著玻璃反射的光斑在水泥地上跳動。三十年前,他也是這樣眯著眼走進這個廠區的,那時趙美華剛懷上程磊,肚子還沒顯形,穿著件鵝黃色的連衣裙在廠門口等他下班。
\"程廠長,您東西落下了!\"門衛老張追出來,手里拿著他慣用的保溫杯。
程建國搖搖頭︰\"不要了。\"三個字說出口,輕得像是嘆息,卻又重得讓他胸口發疼。
家里的餐桌上擺著四菜一湯,趙美華正在盛飯。她今年五十八歲,染成棕色的短發燙著小卷,穿一件墨綠色真絲襯衫——這是去年程建國被評為市級勞模時她特意買的,為了在頒獎晚宴上\"不給老程丟人\"。
\"退休證拿到了?\"趙美華頭也不抬地問。
程建國\"嗯\"了一聲,洗過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這個動作他做了三十五年,從婚後的第一天起,趙美華就規定他必須洗手才能上桌。起初他覺得這是愛干淨,後來才明白這是控制的開始。
\"廠里沒搞歡送會?\"趙美華把飯碗重重放在他面前,\"你這個一把手當得可真夠窩囊的。\"
米飯的熱氣撲在程建國臉上,他盯著碗里冒尖的飯粒,突然想起1992年的冬天。那時他剛被提拔為車間主任,第一次動了離婚的念頭。趙美華得知後,抱著三歲的程磊站在廠辦公樓的樓頂邊緣,哭喊著要跳下去。他在零下十度的寒風里跪了半小時,直到膝蓋失去知覺。
\"我們離婚吧。\"程建國听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是討論明天的天氣。
趙美華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塊紅燒肉掉在桌布上,洇開一片油漬。她眨了眨眼,仿佛沒听清︰\"什麼?\"
\"我說,我們離婚。\"程建國放下筷子,從口袋里掏出退休證,\"今天辦完手續了。\"
趙美華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她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程建國!你發什麼神經?退休閑得慌是吧?\"
這是程建國預想中的第一階段——暴怒。三十五年來,他太熟悉這套流程了︰先是怒吼,然後是摔東西,接著是以死相逼,最後是搬出兒子和父母。像一首練習過無數次的曲子,每個音符都刻在他骨髓里。
\"我考慮清楚了。\"程建國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離婚協議,我淨身出戶,房子存款都歸你。\"
趙美華一把搶過信封撕得粉碎︰\"做夢!你以為退休了我就拿你沒辦法?我明天就去你們廠里,告訴所有人你是個忘恩負義的陳世美!\"
\"廠里已經沒人認識你了。\"程建國平靜地說,\"去年改制,老員工都分流了。\"
這是第二階段——威脅。程建國想起2005年,他有機會調去省城的總公司,趙美華跑去廠長辦公室大鬧,說他要是敢調走就讓他\"狗屁不是\"。那次晉升機會就這麼黃了,此後他的職業生涯就像被釘死在原地的蝴蝶標本。
趙美華突然變了臉色,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笑︰\"老程,你是不是更年期啊?听說男人也有更年期的。\"她伸手想摸程建國的額頭,被他偏頭躲開,\"明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第三階段——假意關心。程建國記得2010年父親病重時,他想請半個月假回老家照顧,趙美華就是用這種語氣說\"請什麼假啊,請護工不就行了\",然後在他堅持要走時,突然\"心髒病發作\"被送進醫院。
\"我身體很好。\"程建國站起來,從衣櫃頂層拖出一個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今晚我去老周那兒住。\"
趙美華終于慌了,她撲上來抓住行李箱︰\"你敢走!我馬上給程磊打電話,讓他看看他爸是什麼東西!\"
程建國停下動作,看著妻子布滿血絲的眼楮。他們的兒子程磊今年三十五歲,在上海做程序員,去年剛結婚。上個月視頻時,程磊說起妻子懷孕的消息,趙美華立刻插話\"可得生個男孩,不然你爸該說斷子絕孫了\"。
\"你打吧。\"程建國松開行李箱,\"正好我也想和兒子聊聊。\"
趙美華愣住了。她松開手,突然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伺候你們爺倆一輩子,臨了被掃地出門......\"
第四階段——哭鬧。程建國數不清見過多少次這樣的表演。2008年他母親來城里看病,暫住在家里的半個月,趙美華每天都要上演這麼一出,直到老太太主動提出回縣城醫院。
\"美華,\"程建國蹲下來,第一次直視妻子的眼楮,\"你還記得我們結婚那天嗎?\"
趙美華的哭聲戛然而止,臉上還掛著淚痕。
\"你穿著紅裙子,辮子上扎著蝴蝶結。\"程建國輕聲說,\"我騎著自行車接你,路上鏈子掉了,我們推著車走到民政局,你說"以後日子肯定紅火"。\"
趙美華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你現在說這些干什麼......\"
\"這三十五年,我對得起你。\"程建國站起身,拎起行李箱,\"工資全交,家務全包,你打麻將輸錢我從沒說過半個不字。\"他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現在,我想為自己活一次。\"
門關上的瞬間,他听見背後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大概是趙美華摔了那個他用了十年的保溫杯。奇怪的是,他胸口那塊壓了半輩子的石頭,突然不見了。
三個月後,程建國在郊區租了間小平房,請了個農村來的保姆劉阿姨。她五十出頭,丈夫早逝,兒子在城里送外賣。劉阿姨話不多,但燒得一手好家鄉菜,每天打掃完就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織毛衣。
\"程老師,嘗嘗這個。\"劉阿姨端出一盤清炒苦瓜,\"自家地里種的,不苦。\"
程建國夾了一筷子,確實只有淡淡的清苦,回味卻是甘的。他突然想起趙美華做的苦瓜,總是用鹽腌得發黃,苦得讓人舌根發麻。
\"好吃。\"他笑著說,發現自己的嘴角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自然地上揚了。
與此同時,在市中心那套三居室里,趙美華正對著手機怒吼︰\"程磊!你爸是不是瘋了?跟個鄉下保姆搞在一起,他還要不要臉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媽,爸給我看過離婚協議。他確實什麼都沒要。\"程磊的聲音很疲憊,\"劉阿姨的事我也知道,就是普通雇佣關系。\"
\"放屁!孤男寡女住一起能有什麼好事?\"趙美華的聲音尖得刺耳,\"你趕緊回來勸勸你爸!\"
\"媽,\"程磊深吸一口氣,\"放過爸爸吧。他忍了一輩子,也該過幾天舒心日子了。\"
趙美華猛地掛斷電話,房間里突然安靜得可怕。她走到穿衣鏡前,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浮腫的眼皮,下垂的嘴角,脖子上松垮的皮膚。鏡中人突然揚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耳光。
\"我當初就該真跳下去......\"她喃喃自語,卻連自己都不確定這話是威脅還是後悔。
窗外,夏末的知了叫得正歡,像是嘲諷又像是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