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恩的木腿在最後一個拍上重重一“篤”，石窟像被釘上一顆巨大的釘。塞琳低聲給了一記暗拍，像把最後一縷飛散的線收進針眼。萊因哈特從石台邊站直，胸口的聖痕收束成一枚沒有外溢的光核，整個人像一座被火洗過又被水裹過的鐵疙瘩。
瓦勒里安把手掌按在陣盤中央，吐出一口極長的氣︰“止歌。”
寂靜像雪，整片鋪開。誰也沒說話，誰也不敢先動，仿佛任何多余的動作都會把方才艱難鑿出來的秩序破壞。良久，瑪拉才輕輕拍了拍膝頭，像拍落最後一粒灰︰“好了。”
沒有人歡呼。他們只是各自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確認那一點光還在，確認它不再亂跳。有人抬起眼，看見裂縫外的天已由黑轉藍；有人揉揉嗓子，發現沙啞里有了點兒涼意；有人把刀背往上背了背，發現刀比昨夜更沉，卻也更听使喚。
伊利奧回到卡洛恩身側，肩膀一軟，差點坐到地上。卡洛恩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後領，嘴里還不忘貧一句︰“行啊，小崽子，領悟得比我那木腿還準。”伊利奧嘿了一聲，笑到一半，忽然紅了眼眶︰“我剛才有一瞬間，以為……以為會有人趕不上來。”
“會的。”卡洛恩沒有安慰，“以後也會的。你只要把繩放下去，把拍給準。能抓住幾個是幾個。”
瓦勒里安走過來，指節輕敲伊利奧胸口︰“你的‘繩’不壞，記得一點——不要為了拉一個，影響全隊的拍子。”他轉身看向眾人，聲調不高，卻壓得住每一個心口的火︰“七夜為一節，從今晚起，每過七夜，再歸一次營。唱得越多，不是越玄，是越穩。”
他停了一停，像是要把一句話釘得更深︰“我們不是在用歌掩飾痛，我們是在用歌馴服痛。痛不走，它只是換了衣服，去守城牆。”
石窟外頭，第一縷日光從斷壁缺口里傾進來，落到陣盤邊緣。白金釘亮了一下，像一個極小的光點。那光不刺眼，卻很耐看，像一盞放在書桌角的小燈，告訴你︰可以寫字了。
瑪拉收拾樂譜，把一頁邊角折起，寫下四個字︰“痛自成曲。”她忽然覺得，這一卷寫完後，下一卷已經隱約可見——那將是某個普通少年在試煉後踏出的第一步，他會在戰場上把“歌律”唱進刀風，把“回音井”挖在敵陣里，把“門檻曲”套在仇人的喉嚨上。
“別想遠了。”瓦勒里安像忽然知道她在想什麼，淡淡開口，“先去睡。醒來，把今天的影聲抄一遍，別丟一個拍。”
瑪拉點點頭，輕聲應是。她彎腰吹熄最後一支蠟燭，石窟的暗並沒有重新漫上來——因為每個人胸口那一點光，還在穩穩地守著主人。
夜幕低垂，荒原的風像死者的嘆息，裹挾著沙礫拍打在破敗的木柵上。這里是帝國東南的邊境小鎮——名叫「瓦爾恩」。它本是星落盟軍的補給據點，卻因地勢偏遠、兵力稀薄，成為了光明教廷殘余騎士團的目標。
他們像是灰燼里復燃的火星，帶著暗紅色的光點，在夜色下逼近。
為首的，是披著破舊白袍的大騎士賽勒斯。他的盔甲早已斑駁，肩甲上殘留著戰友鮮血凝固成的黑痂。可他眼中的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熾烈。他低聲吟誦著禱文，聲音沙啞而沉重︰
“聖光不滅，灰燼亦燃。”
騎士們隨之低聲附和，數十條聲音交織成令人毛骨悚然的聖歌。他們的腳步聲並不急促，卻帶著一種壓迫感，像是不可阻擋的命運。
小鎮的守軍不過百余人，大多是普通的民兵與雇佣兵。他們看到這些披甲之人出現在夜色中，第一反應是“殘黨”，但下一瞬心髒卻驟然緊縮——因為這些殘黨臉上，寫的不是絕望，而是狂熱。
戰斗在一聲短促的號角後爆發。
賽勒斯高舉長劍，劍身上隱隱泛起奇異的紅光，那是經過“聖痕試煉”後留下的烙印。他怒吼著沖鋒，幾乎以一敵十，長劍揮過的軌跡，留下血與火的痕跡。
其余騎士們也紛紛發動，他們沒有復雜的戰術，沒有華麗的陣型，只用最直接的方式“壓上去”。在他們看來，死亡不是恐懼，而是獻祭；鮮血不是罪孽，而是聖光的養料。
短短半個時辰，小鎮的防線便全面崩潰。民兵被劈倒在塵土中，雇佣兵丟盔棄甲，連向來冷血的佣兵頭領都驚恐地嚎叫︰“他們瘋了！這群人全瘋了！”
是的，他們瘋了。
可正因如此，他們勝了。
黎明到來時，瓦爾恩鎮的鐘樓重新升起了光明教廷的旗幟，那旗幟早已破損不堪，邊角焦黑，卻依然被騎士們虔誠地高舉。
鎮民被驅趕到廣場上，數百雙眼楮瑟縮著望著手持長劍、渾身浴血的騎士團。
賽勒斯站在台階上，聲音低沉卻穿透人群︰
“今日，聖光重臨此地。凡是願意重歸信仰者，得庇佑；凡是拒絕者，得審判。”
他的話讓空氣驟然緊繃。沒人敢出聲反駁，可在顫抖的人群深處，仍有人低聲抽泣、有人緊握拳頭，心懷不滿。
賽勒斯的眼楮像鷹隼一般掃過，仿佛要從每個人的靈魂里搜尋懷疑的痕跡。他舉劍一指，幾個鎮民立刻被拖拽出來，他們哭喊著求饒，但在騎士的鐵靴下毫無意義。
火焰被點燃，燃燒聲蓋過了哭喊。
熾熱的光芒照亮廣場，騎士們齊聲吟唱贊歌。對他們來說，這不是屠戮，而是“淨化”。
鎮民們噤若寒蟬，在絕望與恐懼中屈服。就在這火焰的映照下，瓦爾恩正式成為殘余騎士團的第一個據點。
清晨，瓦爾恩鎮的廣場依舊彌漫著昨日的血腥氣。木樁與柴堆排列成兩排，灰燼尚溫，散發著焦黑的氣息。鎮民們被迫聚集在此，面容灰白，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在他們頭頂上，破舊的旗幟獵獵作響。騎士團的長劍插在地上，劍身上的聖痕閃爍著淡淡的金光。那是昨日鮮血的饋贈，也是新秩序的起點。
賽勒斯大騎士站在石階上，聲音洪亮卻冷漠︰
“自今日起，瓦爾恩鎮歸屬聖光。信仰是唯一的律法，聖歌是唯一的言語。懷疑者，將化為灰燼。”
話音落下，修女瑪拉展開羊皮卷，宣讀由瓦勒里安大主教制定的《灰燼律條》︰
1. 每日晨昏，所有人必須聚集于廣場，唱誦聖歌。
2. 每戶必須供奉聖徽，以鮮血祭祀。
3. 兒童自五歲起學習聖律，不得質疑。
4. 若有人質疑聖痕與聖光，即刻焚燒，不留後患。
條文簡短，卻比任何王法都要殘酷。
鎮民們沉默著低頭，沒有人敢反駁。
很快，第一個反例出現。
一個中年鐵匠在宣讀聖律時，忍不住低聲嘀咕︰“聖光若真在，怎會讓我們受此苦難？”
這句話被立刻听見。賽勒斯舉劍，指向鐵匠，語氣冰冷︰
“將他帶上火堆。”
鐵匠驚恐掙扎，哭喊著自己只是失言。可騎士們面無表情，強行將他拖到木樁上綁住。
柴堆被點燃，火舌在瞬息之間吞沒了他的身軀。鐵匠的慘叫聲在鎮中回蕩，然而在他聲音最高昂時，騎士團齊聲唱起聖歌，壓過了他的哭喊。
“聖光庇佑，灰燼為證！”
火焰成為了律法的注腳。
恐懼很快轉化為表面的虔誠。鎮民們開始在自家門前懸掛粗糙的聖徽，婦人們用針線繡下“聖光不滅”的字樣，孩子們被迫背誦聖歌，甚至在夢里喃喃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