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起自前廳,極慢。像往空桶里注了第一瓢水,聲波沿回廊游走,撞在石窟壁上,折回,慢慢疊厚。那些音並不“美”,甚至有點粗,像剛從礦洞里抬出來的石頭,邊角都還扎手。但越唱越齊,越唱越穩,直到每一口氣都像用尺子比著一般。
萊因哈特靠在石台旁,指尖抹過自己的聖痕。他的皮肉仍在裂合之間交替,像潮汐拍打礁石,合到一半又被撕開。疼痛不是一陣,它像一根釘,釘在骨頭深處,不上不下,不進不退。過去他會下意識地咬牙、屏氣,像與什麼看不見的東西角力;現在他順從地把痛交給拍子︰吸氣的時候數一,吐氣的時候數四。只要守住這條簡陋的“河道”,痛就不再泛濫成災,而是像被渠束著的洪水,帶著巨大的力量往前走。
“聖光照我骨——”
“聖光熔我血——”
第二首從孩子們的嘴里起調。細細的、嫩嫩的聲線,像新芽鑽土。它並不壓住大人的合唱,反而在其上方鋪了一層螢火。瑪拉眼眶微紅,盯著那些小小的喉結起伏,像看著一串串微小的錨墜;每個孩子都在把一艘名為“疼”的小舟,系在“拍”的碼頭上。
瓦勒里安以手杖輕敲地面,回音井應聲作響,空腔里傳出遲半拍的“影聲”。那影聲像給每一位受刻者遞上一只看不見的手,告訴他︰“你不是一個人在承受。”修伯特站在井口邊,手執沙漏,每當沙礫落盡,便舉起另一只,保持影聲與正聲的“螺合”。這並不神秘,甚至有點笨拙,但笨方法很穩。
第三首是“門檻曲”,專唱給那些在“焚體”邊緣踱步的人。曲調不復雜,只是把長音拉得比習慣再長一寸,再長一寸——像有人在門里伸手,拽住你正要跨出去的那只腳踝。一個半刻後,最難熬的幾位受刻者的呼吸跟上來,本應燃起的火焰縮回骨內,不再外溢。艾蕾娜替瓦勒里安記下數據,旁注簡潔︰“門檻曲有效,回收率六成三。”
痛意最瘋的一輪,出現在第三夜。外頭的風忽然大了,像有一群看不見的馬在城上奔跑;石窟頂的蠟火被壓得亂顫,回音在裂縫里打旋,落下來,一層套一層,像把一口鍋的湯煮到味道剛好,生出一股勁——所有人的頭骨都被這股“勁”頂得發漲。有人按住胸口,聖痕像被人從里頭拽了出來;有人用額頭頂石壁,額骨震得嗡嗡作響;更多的人干脆平躺,像把自己當成一塊琴板,等外頭的弓來拉。
“第四首——縫合曲!”瓦勒里安一聲斷喝。
縫合曲的拍比前三首都細,像一根極細的針,在亂肉里尋著。合唱隊先給出大拍,再把中拍拆成小拍;小拍再拆出“暗拍”,像把一張破布先用大線縫一層,再用小線,最後用發絲一樣的線,把最細的裂口也抿上。萊因哈特听著,忽然發現痛的形式變細了︰它不再是一整塊身子“痛”,而是一串顆粒撞擊在身上一般,每一個顆粒都能被識別、被數清,甚至在數清之後,被輕輕地擰緊。
“縫——一;合——二;收——三;藏——四。”孩子們跟著數,像在玩一種嚴肅的游戲。他們的聲線輕,倒不吵,像在痛的皮膚上撒了一層細鹽,腥味更明顯了,傷口卻在收縮。
卡洛恩把木腿往前一挪,“篤”的那一下,登時把一圈人的肩胛壓下半分。那不是命令,是提醒︰落肩,別聳;落氣,別頂。他自己也在疼,舊傷與新痕互相牽扯,可他從沒想過要躲,反而把疼當成一只會咬人的狗——只要你盯著它的眼,它就不敢隨便撲。
塞琳在旁邊領“暗拍”。她的斷刃用布包起,橫放膝上,指背敲布,發不出聲,卻正好把第三層影聲卡住。她的眼神極靜,像一潭深水,偶爾掠過伊利奧的側臉——少年閉著眼,唇角抿著,卻在每個長音即將散亂前,準時給上一個“提”。那“提”不高,像蠟焰上那一小縷藍火,卻常常救人于“焚體”之前的半步。刻痕不是殺戮,而是救贖,正是現在了這一個“提”。
第四夜里,合唱隊里有人嗓子啞了。瑪拉給他們喂鹽水蜂蜜,喃喃說著“唱輕點”,自己卻把這句“輕”活生生吞下去——因為她看見最角落里有個少年身上忽暗忽明,像一只快熄的螢火蟲。她把“守拍詞”放慢了半拍,又抬高了一個極小的度,讓那只螢火能順著階梯往上走。
唱到第五首,石窟外的風忽停。那種“停”不是自然的,是像有一只大手按住四方,命萬物安靜。燭焰一齊挺直,合唱的和聲像一塊被打磨到溫潤的玉,邊角全抹圓了。許多人的痛在這一刻有一種回落的感覺——不是消失,而是像一條盛夏的河,退回河道,不再漫過堤。有人疲憊地笑了,笑里沒有得意,只有一種“終于握住東西”的安寧。
瓦勒里安挪到回音井旁,俯身听了一會兒。他听見了兩種聲︰一種是人的,一種是青石的。人的聲在“守拍”;石的聲在“守城”。他忽然意識到︰這地底的黑不是只有吞噬,也在回應——當他們唱得足夠穩,黑色也會顯得端端正正地,把他們的聲音糾正了回去。他在圖旁又添了一行字︰“影聲非假,影聲為地之答。”
第六夜,瓦勒里安讓伊利奧站到前排去領頌一段。他本能地怵了一下,回頭去看卡洛恩。卡洛恩沒說話,只抬抬下巴,意思分明也是一個字“去”。伊利奧深吸一口氣,胸口的小太陽在骨頭里滾了一下,發出一聲幾乎听不見的“當”。他抬手,給出起拍,聲音帶著少年的清亮,卻穩得像從石頭里冒出來的泉水。
他唱的是最簡單的第一首,可他把每一個長音都唱成了一條可以抓的繩子。受刻者在那繩上攀,攀到一半滑落,他就把繩再放下一尺;攀上去又抓不牢,他就把繩擰一擰。第三遍時,角落里那位一直“熄熄滅滅”的少年忽然一抖,燃點停住了。艾蕾娜差點沒忍住叫出聲,硬生生把叫聲化成一串密密的記號。
“——苦度五成九,臨界回收。”“——束律形成延遲;補以門檻曲二小節。”這一連串的記號,如同加了密文,讓外人看的一頭霧水。“——但受刻者在他聲的引導下生成自律……”她記著,手卻在發抖。她忽然懂了瓦勒里安說的那句話︰“唱不是求,唱是一種律。”律不是溫柔的安慰,它是把你推上來、擰住、綁牢、再往前送一步的硬手。
第七夜的尾聲,所有人都明白要發生什麼——他們要把七天七夜的痛,唱出去。不是說痛會被驅逐,而是為它改名︰從“亂兵”改成“守軍”。瓦勒里安把權杖敲在地上,聲音沉得像一口井︰“最後一首——歸營。”
歸營曲沒有固定文本,只有一種方向。每個人把這七夜里學會的拍、和、引、束一一用上,把自己的痛一一數清,然後在某一個“對的拍子”上,請它回去。不是下逐客令,是禮貌而冷靜的遣送︰“你守這段肋骨;你鎮那枚白金釘;你照看回音井這條道;你——負責在我快亂的時候,提醒我。”
當第一聲“歸營”從石窟里抬起,地上每一支燭焰都像點頭。回音井里傳出第二聲“歸營”,比第一聲略慢半拍,像大軍列隊從側門入城。第三聲由孩子們唱出,亮,輕,像旗角。第四聲來自那些在刻痕後留在邊緣的平民——他們嗓子不亮,連音都不準,可那抹不準反倒把合唱里被磨得過于光滑的一面磨出一點粗礪,正好像磚上的紋,能抓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