燻風吹過朱雀大街,卷起地上的紙錢,打著旋兒飄向天際。
許多人原以為,大半年的時光早已磨平了吳嶺離去的刺痛,可當靈車碾過黃土路,吱呀吱呀的聲響仿佛扎進心里,才驚覺所有的 “接受” 不過是自欺,唯有放聲痛哭才能喘過氣來。
究竟哭的是吳嶺,還是在哭自己蹉跎半生卻壯志未酬的無奈,亦或是對未來前途的迷茫,沒了這位主心骨,往後的日子該往哪走……
朱雀大街兩旁,百姓們早早就跪滿了。
有的人將將粗瓷碗里的三炷香舉過頭頂,煙氣裊裊纏上靈車,像是想替他們再牽一牽吳嶺的衣角。有抱著孩子的婦人,一手按著孩子的頭讓他磕頭,一手往空中撒紙錢,那些黃澄澄的紙片被風一卷,漫天飛舞,倒像一群白蝴蝶追著靈車飛,飛著飛著,落在黃土路上,落在路人的肩頭,也落在那些來不及擦的淚痕上。
“烈王一路走好啊 !”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哭送聲便匯成了河,順著街面流淌。
人間來一趟,總會留下痕跡。做過的事,無論好壞,總會有人記得。
出了城門,送葬的官員們陸續上了車馬,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哭聲。
唯有挽郎們還一步不落地跟著靈車,素白的衣袍早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背上熱烘烘的。
柳恪走在隊伍里,感覺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腳踝又酸又脹。他平日里最怕疾跑,此刻卻覺得,這種踩著挽歌拍子的緩慢行走,比跑十里路還磨人。腰要挺得筆直,步子要勻,連呼吸都得壓著,生怕亂了隊伍的節奏。
他瞥了眼身旁的其他挽郎,額頭上的汗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卻依舊挺直腰桿。
柳恪忽然想起演練時的情景,那些走岔了步的、唱錯了詞的,當天就被禮部打發走了。
原來所謂的出仕捷徑也不是那麼好走的。
遠遠地,高陽原的輪廓在曠野里浮現,墓園的土黃色圍牆像一條沉靜的臂膀,將這片土地輕輕攏在懷里。
諸軍衛士在前清道,靈車碾過最後一段土路,車輪卷起的塵土沾在挽郎的褲腳,也沾在靈車的帷幔上,終于在欽天監算好的吉時前,穩穩停在了墓園門口。
段曉棠抬頭望去,只見墓園開闊得很,松柏成行,石人石馬分立兩側透著威嚴。風穿過松林,沙沙作響,不覺得陰森,反倒有種安寧。 像極了吳嶺生前駐守的軍營,只是沒了號角聲,多了幾分永恆的寂靜。
最後一次路祭在墓園門口舉行,禮官誦讀祭文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
儀式畢,那些關系較遠的送葬人員被引向旁邊的大宅休息。
那宅子黃牆灰瓦,飛檐翹角,竟比長安城里一般官員的府邸還要氣派。段曉棠想起先前範成明說的,吳嶺下葬後,陳鋒要辭去王府官職,來這里守墓。
段曉棠扼腕一遭陳鋒的命運,吳越看起來並不像是對老臣趕盡殺絕的人,從並州到長安這一路,都對陳鋒表現頗為信重。
而且吳越手下的“私人”並不多,犯不著急吼吼地讓人騰出位置。那樣做,吃相太難看了。
在段曉棠的理解中,守墓該是在墳前搭個茅草棚,四面漏風,日夜對著孤墳,再好的身子也得熬垮。卻沒想到,竟是住進這樣一座豪華大宅里。
吳越事務繁多,顯然不可能像從前一樣,有事沒事就去拍吳嶺的棺材板說話。
陳鋒一人獨大,這樣的退休生活,實在令人羨慕。
以時人侍主的觀念,陳鋒此舉忠義,生前身後名都有了,百年之後,還能分潤王府的香火。
靈車被緩緩推入墓園深處,段曉棠忽然明白,這一路的哭聲與腳步,不僅是送吳嶺歸土,更是讓活著的人,在這場漫長的告別里,慢慢接受那個能挽狂瀾于既倒的掌兵王爺,真的回不來了。
高陽原的墓園經營了兩代人,段曉棠原以為墳塋不會太多,走進去才發現自己想淺了。
河間王府的墓園極大,比之現代的公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吳嶺的妻妾兒女大多葬在這里,吳越行七,並不意味著吳嶺只有七個孩子,他只是活到敘齒的第七個孩子。
更遠處,還有些王府屬官、僕婢的陪葬墓,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倒像是王府的後院,只是換了種方式聚在一處。
她看見有些大墓旁邊,堆著小小的土包,沒有立碑,連塊像樣的石頭都沒有,輕輕拉了拉範成明的袖子,低聲問︰“那些小土包是什麼?”
範成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聲音沉了沉,“王府夭折的王子王孫。”
頓了頓,補充道,“小孩子走得早,按規矩就依傍在父母墓邊,不立碑不記名,安安靜靜地陪著便是。”
段曉棠心里一動,望著那些不起眼的小土包,忽然覺得鼻子發酸。原來這氣派的墓園里,藏著這麼多沒能長大的生命。
段曉棠曾听說牛韶容安葬于此,但想來她的位置離吳嶺的主墓不會太近,大約在墓園的邊角,守著一片寂靜。
大吳人從不避諱談死,反倒講究 “事死如事生”。吳嶺生前就為自己準備好了棺木,墓地也早選好了。
只是誰都沒想到,他會因為一次慣例的巡邊而馬革裹尸還。
好在從去年冬到今年春夏,工匠們趕破了頭,才總算在出殯前把墓穴修繕妥當。
此刻解下挽幛的靈車停靠在墓前,王府的護衛們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棺槨,一步步往墓室里走。
他們身後,僕婢們排著隊,手里捧著琳瑯滿目的陪葬品。吳嶺生前曾規劃了一部分自己的葬禮和陪葬物品,後來吳越補全另一半。
有他生前常穿的鎧甲,雖有些磨損,卻擦得 亮;有他用過的劍,劍鞘上的寶石依舊耀眼;還有些筆墨紙硯,甚至幾壇他愛喝的酒…… 一樣樣,都要按他生前的喜好擺進墓室里。
有些不講究的人家,還會在墓前見血,送些姬妾僕婢進去殉葬,讓他們在陰間繼續伺候。但吳嶺素來不興這套,墓室里只有器物,沒有人的哭聲。
吳越雙膝跪地,掙扎著嘶吼,“父王!”
他想跟著棺槨往里沖,卻被薛曲和範成達一左一右拉住了胳膊。兩人的手勁極大,別說以柔弱示人的吳越,便是尋常武將,也掙不脫這鉗制。
範成達低喝一聲,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七郎,不可!”
孝子入墓室,太不吉利,這是規矩,誰也不能破。
吳越掙扎著,嘶吼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像個無助的孩子。
靈車空了,被緩緩拉到一旁,而那口沉甸甸的棺槨,終于消失在墓室的陰影里。
工匠們轉動機關,只听 “轟隆” 一聲巨響,巨大的斷龍石從上方落下,嚴嚴實實地封住了墓門。
塵埃落定。
從此後,吳嶺永居幽冥,人世間的種種紛擾、榮耀、遺憾,都與他無關了。
只有風穿過松林,還在一遍遍說著他的名字。